《十四行集(选二首)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冯至》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冯至的《十四行集》收有十四行诗二十七首,1941——1942年间作于昆明。这里选的是其中的第二首。
“十四行”是一种具有严密格律的抒情诗体,最早出现于意大利,十六世纪传入英、法等国,产生了几种变体。欧洲不少著名诗人都留有十四行诗的名篇。这种诗体意大利文为Sonetto,英文、法文为sonnet,二十年代初传入我国时有人译为“商籁”,故又名“商籁体”。一些新诗人曾先后作过尝试和探索,一般认为冯至的《十四行集》最为成功,李广田称之为“沉思的诗”,朱自清认为它“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使得向来怀疑这诗体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国诗里活下去。”(《新诗杂话》)
这时的冯至,早年的苦闷和忧伤虽不曾被光阴完全剥蚀,但似乎流入了记忆的深处。诗人近不惑之年,感情变得深沉了。他的精神触角伸入天地间遨游,领悟宇宙万物的本质和变化,探求人生奥秘的哲理性,把思考的结晶融入十四行体诗内,诗风完成了从早期的抒情哲理化到这一时期的哲理抒情化的转化。
这首诗涉及到生死和时间观念。曾经深刻影响过冯至的里尔克说过:“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象树木似地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勇敢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怕后边没有夏天来到。”(《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此诗简直就是里尔克的这一生命体验的延续和深入,甚至于象征人生的“树木”,也被冯至作为主干意象之一,移栽进了诗行:“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冯至的创造在于,他隐去了人生的春和夏的出场(反以“树叶”和“过迟的花朵”稍稍透露了这一信息),诗一开始就从秋入手,一直写到冬。冯至将生命的奉献和抗争作为诗的背景材料,他着意刻画的是人生的秋天和冬天,是对这一段生命历程的深刻体验。诗人从宽厚的肩上抖落收获季节,让它沉入大地,去滋补新的生命。他严峻地面对着秋之后的冬,面对着和严冬一起到来的死亡:“我们把我们安排在那个/未来的死亡”,心底涌起的是极度的平静,是平流归海的从容。这种人生境界的表现,诗人全然凭借具象化的描写,纵然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涂抹诗行,但却无生硬的主观情绪和知性的直接显露。他让树木的树叶和花朵交给秋风,他遣蜕化的蝉蛾把残壳丢在泥里土里,他使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诗人勾勒出自然万物生死转化的轨迹,暗含和对应着人的整体生命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进程。这种生命的历程和物种的传递通过诗的起承转合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诗的每一节的结句都是和下一节的首行手足并连,仿佛在进行一场生命进化的接力赛:一棵棵(第一节)——(树木的)树叶和花朵(第二节);蝉蛾(第二节)——(蝉蛾的)残壳(第三节);歌曲(第三节)——歌声(第四节)。诗人的哲理思索是动态的,意象清晰而具有透明感,诗人的生命意识贯穿始终,结尾更是如冰山浮出大海:“歌声从音乐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生命在时空交汇里与万物俱在,生生不息,在刹那间凝为“青山默默”般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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