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闻一多》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 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漂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 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攒,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他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 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 你报信的人儿也上那里去了?
快去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 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诗人在诗前以小序的形式告诉读者,这是他在读了民国16年(1927年)5月19日《新闻报》的一则报道后有感而发。当时北伐军在安徽境内与奉系军阀张宗昌部混战,“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生灵涂炭,百姓罹难,诗人“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遣悲愤之情于笔端,写成此诗。
诗一开始,就通过精心选择的细节,以简炼的笔墨,勾勒出了战火洗劫后的荒村“多么古怪多么惨”的景象。接着,以“天呀! 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这一长叹为转折,放开笔墨,写尽大自然的幽美:玫瑰、荷叶、秧针、湖水、青天。尤是“鸟声像露珠样圆”,更是将听觉感受腾挪为视觉形象,化无形为有形,使生机盎然的美景平添三分妩媚! 一边是“城春草木深”,一边是人去村庄空,鲜明的对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诗的第三层次继续描写荒村“多么古怪多么惨”的景象。诗人变换角度,转而将镜头对准猪、牛、鸡、鸭,将它们拟人化,写它们在失去主人照料后的狼狈态,写它们对往昔生活的温暖的回忆。最后,即在诗的第四个层次里,诗人焦灼呼唤颠沛流离、远走他乡的村民重返故里!“天呀! 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此句与前重复,再次增强感情的力度),/这样一个桃源,照不见人烟!”诗至此戛然而止。与其说诗人是为叹息自己呼唤的徒劳,糅入了含泪的幽默,毋宁说是对造成“国破山河在”,荒村人迹绝的这一凄凉惨景的元凶发出的深深诅咒!
诗人钟情于新月派提出的“理性节制感情”的美学原则,他在感情正烈时并不作诗,要等到“感触已过,历时数日,甚至数月之后”,“记得的只是最根本最主要的情绪的轮廓,然后再用想象来装成那模糊形象的轮廓”(《闻一多全集(三)·致左明》)。诗人激烈热情的本性和要求感情克制的艺术观,是形成其诗的沉郁的风格的重要原因。诗人对荒村这一悲剧的制造者愤慨之至,但在诗中除了类似“他们(指村民)都上那里去了?”这样的感情稍稍外露的七个发问以外,大多借助暗示,如写村民们用血汗换来的农舍、农具、生活用品的依然安在,暗示他们离乡背井的无可奈何;写大自然的丰饶暗示农舍弃之而去的迫不得已;写畜牲怀恋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方面暗示了动乱的烽火连牲口的渺小的愿望都要毁坏,另一方面暗示了牲口的主人应该比牲口更怀恋家园,如今,这一点可怜的向往也被罪恶的战火烧掉了。这类暗示,蕴含着深沉的力量,揭示出产生荒村这一悲剧的历史原因。对此,诗人尽管没有明点,但是透过嶙峋的诗行,读者不难触摸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里,中国农民所经受的深重苦难。
正如《死水》是闻一多试验格律最满意的一首诗作,而同时却又是一首典型的象征诗一样,《荒村》呈示了格律诗派无意张扬的叙事风格。中国向来缺乏叙事诗的传统,五四新诗运动以来虽经提倡,但诗人仍在“故事”与诗之间寻求某种媒介。闻一多早在1922年写的《<冬夜>评论》里就探讨过中国缺乏叙事诗的缘由;《荒村》注意到叙事与意象营造、暗示力的结合,汲取西洋诗的“荷马式的直喻”,为叙事诗发展提供了启迪性的经验。闻一多在四十年代更提出“诗的小说化”的主张,从《荒村》看,这自然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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