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煊·夜宿双堆集》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艾 煊
松木做的门窗,边框变形、翘裂;窗上插销插不上,门也关不严。床上油腻腻的被子,冒出刺鼻的汗酸味。一盏15瓦的吊灯,暗得发黄。这个双堆集的小旅店,店址,说起来会使胆小的旅客毛骨悚然。我手头有几张淮海战役中的双堆集照片,纵横交错的交通壕、堑壕,里边横七竖八躺满了国民党士兵的尸体;堑壕的胸墙,是尸体和泥土混和在一起,一层一层垒叠起来的。这是黄维兵团的野战工事。小旅店的宅基,就坐落在这曾填满尸体的战壕上。
月亮悄无声地走进屋来,撩得人难以入眠。
我起身走到院中,惊醒了树荫下的一群鹅,它们惊慌地互相报警。我绕过了这个部族的宿营地,走到门外。
零零散散的居民平房,没有一星灯光,没有一点声响。此地农民,还是那种早起早睡的习惯。
我像个梦游症者,缓缓地走到尖谷堆上。这个仅有二十来米高的小土山,在这片无边的大平原上,昂首独立,成了一座巍巍泰山。围困黄维兵团时,七八里外就可看到这个尖谷堆。小土山上,有固守的阵地,有炮兵观测所。蒋介石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扼守在这制高点上,拱卫一里外兵团部的安全。双方在这座小土山争夺过多次。三十六年后再到双堆集来,在路上,我眼望着吉普车的窗外,搜寻这个赫赫有名的尖谷堆,但一直不曾见到。直至走到它的面前,它似乎才从梦中醒来,睡眼迷糊地迎接客人。难道尖谷堆变矮了?
现在,尖谷堆上矗立了一座测地用的高高铁塔。我踏着瞭望人员上下的垂直铁梯,攀登上了塔顶的平台。
圆月立在中天,睁着明亮的大眼。人眼似乎也和月眼一样,能看到整个大平原的极边。天上、地下,处处都是那么纯净、明亮,但仔细辨认,却什么也看不真切。一层轻柔的纱幕,罩在大平原上,远方和近处,村庄、树林、小河,全都迷迷蒙蒙,似有若无。
双堆集、大王庄,没有一星灯光,只有萤火闪灭不定。我初以为是磷火,埋骨逾万的战场,不会没有磷火。但下晚听老乡说,时隔三十多年,磷火早已燃尽。
从我站立的尖谷堆,到双堆集,到大王庄,到小王庄,到小马庄,在战斗中,这之间空旷的原野上,连一棵树一株草也存不得身。现在,这宽阔的野地,挤满了树木和农舍。一片片黑森森的树林,一方方反光的水塘。当年,双堆集周围没有水塘,没有河。十万黄维军,是靠井水活命的。混浊的井水,暗红发黑,每口井里都泡了若干尸体。
站在尖谷堆的铁塔上四望,这里,显然不是双堆集,但它又确是双堆集。昨天和今天,事实和幻景,理智和情感,常常难以如一。
深深刻印在我记忆中的双堆集,那是一个大战的战场,尸体、坦克、大炮,杂乱纷陈。那天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正是阴历十一月十五。那晚也和今晚一样,圆月悬在中天。我走进成了废墟的双堆集,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只有许多土墙断裂的空屋框。梁、柱、桁条、门板,有的搭成了抵挡我军炮弹的工事,有的变成了蒋军苟延活命的燃料。市集的南边,蒋介石第二快速纵队的将军们,把三百辆无法快速逃跑的汽车,排成了一条军事史上罕见的汽车防线。车厢里、车肚下,堆满泥土;车头朝里,车厢朝外,像撅着屁股挨打的孩子。这不是作战防线,这是积木。国民党将军们在战场上,有时也会像愚劣顽童那样天真可笑。
双堆集村外的田野上,挖成了一方一方与人体等长,与人体等宽的长方形土坑。每一土坑里,躺着一名伤兵。一排一排一排,成百上千,伤兵身上盖着降落伞布片或者军毯。布片上军毯上,盖满一层浓霜。这就是黄维兵团的野战医院,名副其实的野地病房。战斗结束的第二天清早,人道主义的山东老区担架队,来到了这块地方。
激烈的枪炮声停息了,午夜后的双堆集,也像今晚这么静。
胜利的夜晚,有的人疲劳之极,鞋袜不脱,倒到地铺上,沉沉酣睡。我虽然全身极倦,但睡不着。第二天一清早,又走到头晚月光下看不十分真切的战场。坦克、大炮、汽车、尸体、浓霜。朔风在平原上疾走。我拍了一些照片。坐在尖谷堆堑壕的胸墙上,把拍纸簿搁在膝头上,为新华社写了一篇硝烟刚落,和平刚刚起步的战场速写。
已经持续了三十六年的和平岁月,就是从那天夜晚开始的。
很久就有重访淮海战场的愿望,有种种理由来,也有种种原因不能成行。怀故乡、怀旧友,怀念母校、怀念战场。为什么思念之心那么持久、强烈?说不清缘由,理不出逻辑。只是一种绵绵无尽的情愫而已。我想再一次看看烙印在脑中,固定在照片上的双堆集。我不愿相信三十六年前的双堆集是看不到了。如果确信当年的双堆集是看不到的,那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住进这个肮脏的乡村小旅店,踏月寻梦呢?
但理之常情,又使我相信双堆集是一定会变了样子的。至于变成什么情状,那是无法事先揣测,也根本不愿揣测的。现在,我来了,看到它确是变了。原来的旷野(军事术语叫开阔地),建了房屋;原来几千名伤兵躺着的土坑式的野战医院,已还原为玉米正在成熟的粮田;原来摆满了汽车、坦克、大炮、死尸,沟壕纵横密布,层层设防固守的战场,重新种上了水稻、玉米、棉花;原来光秃秃的村庄,又长满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唯一没有变的,是黄维的作战指挥所,这幢下半截砖砌上半截土垒墙的五间平房,还是当年的样子。战后房主回来,填平黄维在室内挖的掩蔽部和交通壕,拆除堆在顶盖上几尺厚的沙包。单是这装满泥土的麻袋,房主在这屋里就回收了五百多条。
这样的战场遗迹,存留已经不多了。我在碾庄圩黄伯韬指挥所附近,也看到这样一幢房子,那是墙壁上布满了弹孔的瓦顶砖墙。房子已出现了倒塌险象。房东老太和她那位与新中国同龄的女儿都说,他们将尽力保存好这面墙壁这座房。这屋、这墙,是一页活的、生动的历史资料。
时间和空间经常易位,时间改变了空间的面貌。除了一处两处三数处遗迹外,大战似乎从未在这一带发生过。正如两千年前,这里曾经是陈胜吴广起兵的大泽乡。现在除了这一抽象的地名外,绝无一丝一毫两千年前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的迹象。
我站在尖谷堆的铁塔上,既看不到昔日的战场,而新的历史画面,在朦胧的月光下,也看不很清晰。三十年的闭锁,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居民大多还是住在那么低矮的、土墙草顶的简陋茅屋中。和平,在这里实现了,但富裕、幸福,还有待争取。
历史车轮,不会永远停留在旧痕的深辙中。
但我愿让追求新生活的居民,从战时的双堆集迁走。迁到五里外的旷野,重建一座新的双堆集。让时间在那片新建市集的土地上,加快脚步飞跑,让一座座高楼,在新的市集上平空矗起。那里将会有学校、商店、医院、社队工厂和砖墙瓦顶的居民住宅楼。如同碾庄圩的居民,他们保留了昔日的碾庄圩,在旧战场南边三里外的旷野,新建了一座碾庄市集。
让原来的双堆集,仍旧凝固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旧貌上。让这一小片土地上仍旧布满堑壕、地堡、汽车防线、坦克、大炮、黄维的指挥所,一排排与人体等长等宽的土坑形野战医院。
这并非我忽发奇想,我接触过许多人,几乎都有这个愿望。有些人专程来到徐州,看了凤凰山上的淮海战役纪念馆,不满足,或兴犹未尽,还要到碾庄圩、双堆集、陈官庄这些名气不小,但很偏僻的地方,去实地访问、观光。当年的将军和当年的士兵,他们回到这战场上,是来寻找当年的战友和当年的自己,还有当年的敌人。寻找地堡、堑壕、弹坑,闻一闻渐渐消散的硝烟。学生、干部、国内国外的旅游者,他们是来寻找历史知识,寻找生活价值,寻找反射自己青春的镜面。这些从四面八方来到旧日战场上的人们,动机不一,心境不同,但都想看到当年的战争景象,否则,何必千里万里辛辛苦苦跑来一趟。
让这里的空间凝固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同样的时间上,凝固在和今晚月色同样明洁的月色中。让未来的历史学家、战史学家,亲身经历一番一九四八年真实的历史环境。研究真实的昨天,以推动理想的明天。让作家、画家、电影导演,让这些艺术家们,在这真实的战场环境里,追想当年,幻想未来,以这里的历史事实为基础,驰骋万里,仙游千年,无穷无尽地翩翩联想。让国内和国外的旅游者,认识一下再也不会重复的昨天的战争场景。认识一下阻碍历史发展和推动社会前进的人们,是怎么样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决斗的。认识一下人民的中国是如何从血与火的堑壕里诞生的。认识一下特殊的中国现代史。
但愿这里将会变成一座淮海战役的战场博物馆。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国土上,再现历史决战场景的地方,只不过占了三数平方公里,但这一小片土地的价值,也许会超过千百万亩土地上种出的庄稼。
艾煊写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散文作品,如《碧螺春汛》等,清新优美,细腻动人,把江南风物写得出神入化,身为皖中人的他也因此获得“艾江南”之美称。而写于八十年代中期的这篇《夜宿双堆集》,虽然仍可以看出些清新幽婉作风的影子,但更多了一层厚重感,而且刚健闳放,意蕴深长。
作者曾作为战地记者,亲眼目睹淮海大战的战场之一——双堆集,当年,国民党黄维兵团的十万大军在此被人民解放军全部歼灭。三十六年后的月夜,作者再次踏上了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同样是这块土地,同样是圆月悬在中天的夜晚,作者的心绪如何呢?“月亮悄无声地走进屋来,撩得人难以入眠。”睡不着觉,真是因为月亮的缘故吗?显然不是。有所牵挂的他终于走出旅馆,踏着月光,独自登上那座曾经赫赫有名的尖谷堆,极目四望。
他的眼睛在远远近近搜寻,思绪则在过去与今天间不断穿梭、交织、跳跃。一面是深深刻印在他脑海里的双堆集,“那是一个大战的战场,尸体、坦克、大炮,杂乱纷呈”。双堆集村外的田野上,挖成了一方一方的长方形土坑,每一个土坑里,躺着一名国民党军队的伤兵,“一排一排一排,成百上千,伤兵身上盖着降落伞布片或者军毯”,“布片上军毯上,盖满一层浓霜”。这是多么残酷的场景!伤兵之多,作者用“一排一排一排”来形容,仿佛多得望不到边际,令人过目难忘。一面则是眼前月光下的村野,“零零散散的居民平房,没有一星灯光,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大平原,“天上、地下,处处都是那么纯净、明亮,但仔细辨认,却什么也看不真切。一层轻柔的纱幕,罩在大平原上,远方和近处,村庄、树林、小河,全都迷迷蒙蒙,似有若无”。这是何等宁静平和的画面! 如此强烈的对比,自然会引发读者关于战争与和平、革命与建设的无尽思考。今天的人们该怎样珍惜和平,并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也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作者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踏月寻梦,为的就是看到当年的双堆集。只有作为战场的双堆集,才能成为历史的见证,才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历史、理解今天。而眼前的双堆集,“除了一处两处三数处遗迹外,大战似乎从未在这一带发生过”。作者内心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他因此满怀深情地呼唤和嘱托:“让原来的双堆集,仍旧凝固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旧貌上”,“凝固在和今晚月色同样皎洁的月色中”;“让国内和国外的旅游者,认识一下再也不会重复的昨天的战争场景。认识一下阻碍历史发展和推动社会前进的人们,是怎么样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决斗的。认识一下人民的中国是如何从血与火的堑壕里诞生的。认识一下特殊的中国现代史”。这段语重心长的声声呼唤,浸透着作者对国家、民族过去与未来命运的深沉思考,道出了一位老战士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心声。
通观全文,作者或描写,或记叙,或议论,或抒情,使文章显得摇曳多姿。行文则随类赋彩,笔调多变,似乎有无数套笔墨供作者自由驱遣:有时舒缓轻曼,如写笼罩在月色下的平原的情景。有时作变徵之音,节奏铿锵,如写大战结束后的战场:“坦克、大炮、汽车、尸体、浓霜。朔风在平原上疾走。”——浓霜刺目,朔风凄紧,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有时诙谐幽默,如写国民党军队用三百辆汽车,排成了一条军事史上罕见的汽车防线:“车厢里、车肚下,堆满泥土;车头朝里,车厢朝外,像撅着屁股挨打的孩子。”有时则富于哲理,引人深思:“历史车轮,不会永远停留在旧痕的深辙中”;“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再现历史决战场景的地方,只不过占了三数平方公里,但这一小片土地的价值,也许会超过千百万亩土地上种出的庄稼”。丰富多彩的笔墨,使文章更耐读耐品。
作者还善于运用各种修辞方法。比如拟人,作者写行车途中搜寻尖谷堆,但一直没有找到,“直至走到它的面前,它似乎才从梦中醒来,睡眼迷糊地迎接客人”。这样的描写出人意表,而又非常生动风趣。比如排比,最后几段排比句,如江河之水,一浪一浪,前后相望,滔滔不竭,层层叠涌,大大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深化了文章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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