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瑛·竹叶三君》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陈慧瑛
旧友竹叶三君,多年久违了。可是,他的影子,却仍时时浮上我的心头。
其实,他是极平凡的一个人,木讷讷的,既不风流倜傥,也不善于周旋。我们之间,也只是一般同事而已。
十年前,我到闽南T县教育局奉职。局里的宿舍楼尚未盖起,总务安排我到一所小学去寄宿。
那小学校是旧时的孔庙,我的住处在大殿西厢,用杉皮钉起的一溜房子的头一间。大小不到六平方米,放得一床一桌罢了。逼仄倒无所谓,只是满眼蛛丝,房与房之间,仅用黄泥土坯垒了不足二米的胸墙。这些房子太古旧,武斗时代又死过人,因此,没什么人愿意住的。
一个年轻女子住在那样荒凉破败的古庙里,实在不是滋味。可当时正是“老九”“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单位也确实有困难,我二话没说,认真收拾一番,买了一把大铁锁,便搬了进去。住了几天,倒也习惯下来,可喜的是门外那一棵红石榴,正在开花时候,坐在房内书桌前,伸手便可折到偎在木窗棂上火红的榴花。就是四周过于寂静,尤其夜里。有一天晚上,忽然看见隔房有灯光,却无声息,不知有人无人,是男是女。一夜惴惴,不敢入寐。
次日上班,问同事,同事们全乐了,指着紧挨墙角伏案办公的一位同志告诉我:
“俗话说,卜居先卜邻。你还不知道这位夫子是你的芳邻呀?对了,他下乡好些天,昨晚刚回来……”
原来是S君!这是全局有名的“老夫子”。年纪并不大,当时不过三十三四,1965年大学毕业的,写得一手活泼文章。只是为人古板,按部就班,话极少,不苟言笑。S君住在岳母家,房子太挤,要了庙里一间小房当宿舍。当时,尽管大家乐个不停,他仍低眉顺眼地看他手中的材料,头也不抬一下。
知道有近邻,到了夜间,胆子便壮了好些。只是男女有别,加了S君生性孤僻,彼此见面,有时连点头也免了。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月儿照在屋梁上,小老鼠吱吱地叫着。我在灯下看书,远远地,有甜腻的男子歌声传来:
“半个月亮爬上来,依拉拉;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依拉拉……”
这时候,我听见S君起来开了大门出去。过了好一会,便站在石榴树下喊我:
“小陈,要有什么响动,你睡你的,别作声!”
我漫应了一句,便熄灯上床。半夜醒来,见S君房里还亮着灯光。
我不明白,不哼不哈的S君,葫芦里卖什么药?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当时这大庙里,时常有外地流氓、本地泼皮前来作案。S君暗中悄悄地关照着我呢!
S君负责局里的秘书工作,大小总结、汇报材料、领导的报告稿之类,都是他一手写的。全县中学文科的教研工作,他也得抓。那年秋天,学校开学的时候,局长拍了拍S君的肩膀,笑呵呵地对我说:
“让他带你跑跑下边的公社中学吧。他来的时间长,比你熟悉。”
S君不会骑自行车,和他一块儿下乡,只好跑路。我心里暗暗叫苦——每天出门,来回四五十里地,走路辛苦还在其次,和这样一位闷嘴葫芦在一起,多难受呀!
没想到,几回同行,却改变了我对S君的看法——一路上,S君总是主动向我介绍每一所中学、每一个初中点的学校布局、教职员人数、课程安排、教学情况、升学率等等。娓娓谈来,如数家珍。和平日守口如瓶的S君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我们边说着话儿,边观赏乡野秋色,倒也不觉得累。S君挺细致,走上十来八里,便找个开阔干净处,自己先坐下来,然后招呼我:“停停再走!”有时还穿插几句乡里见闻什么的,调节一下精神。往往他自己不动声色,我却笑得前仰后合。
有了S君的引导,我很快熟悉了我的工作对象和工作内容。
有一次,在S君帮我设计了一次全县中学语文教学观摩会之后,我忍不住对他说:
“S老师,你是冷面热心肠,咱们若是能够长久共事,可就好了!”
他淡淡一笑:“你来了,我也就该走了!”
“为什么?”
“我……出身不好,在县革委机关不合适,还是下基层好。”
“谁说的?”我瞪大了眼睛。
他摇了摇头。
“那么,我是你的取代者了!你干嘛还那么认真教我、帮我?”
“这是两码事——怎么能因为个人得失,去影响工作呢?”
他仍然是淡淡一笑。
那时候,正是白卷“英雄”张铁生之流耀武扬威之时,教育形同虚设。S君身体单薄,他的在城郊当小学教员的妻子又病着,一对幼小的儿女没人照料,他完全可以请假在家的;况且,如果真的要他离开局里,他更可以不必这样奔波了。可是,S君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每日如行星一般运转。
八月中秋,S君从梵天山归来,兴冲冲地抱回一大把桂花,在路口遇上我,便递给我几枝:
“好香!拿回去用水养着。”
是夜,S君竟携了弱妻幼子,一起上我的蜗居来作客——我们虽比邻而居,却从不互相串门。
“希罕!S老师今天一定有什么喜庆事?”我愉快地招呼S君一家。
“没什么!过两天我到美峰中学报到去。同事半年多了,走前大家叙谈叙谈。”
S君依旧淡淡一笑。
S君要走,在意料之中;但走得这么快,却是意外。我的心情,立时黯淡下来。我没有支配人事的权力,挽留的话,说也白搭;安慰几句话——一样是工作,无非位置不同,S君泰然自若,我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可是,想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猝然分手,令人何等惆怅!再想想他们夫妇俩体弱多病,S君工作又拚命,在乡下,生活、医疗条件比城里差,日后自有许多艰难,心里更添几分酸楚。半天,我说不出一句话。
S君却比平日健谈,见我以手托颐,沉默不语,便说:
“今后,工作中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协助,给我写个信,我还来。”
“你一走,那么些文字工作,还有十来个中学,百来个初中点,我一个人怎么挑得起来?”
“你看这桂子,花有芳香而无美色;那窗外的石榴,花有美色却无芳香。你我也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担子重,可以锻炼你的能力,发挥你的长处。”
S君的话固然没错,可我心里总觉得戚戚。信口问道:
“全家都走?淑芳姐也调去?”
“是的!”
我知道S君去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倒是他的妻子殷殷地嘱了我有关人情世故、起居寒暖等许多话。
S君的身世,一向讳莫如深,我从不敢过问。那一夜,从淑芳口中,我才知道,S君原籍台湾。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位将领,大陆解放时,随军去台,匆促中丢下祖母和他。老祖母去世多年了,父母呢,至今死生未卜……
过二日,S君办了手续,把家先搬往乡下,然后找我移交工作。
S君离开县城那一天,正是重九。家属走了,他单身一人,便不乘车,步行着去。我们几位同事送他,一路走着,仿佛远足一般,山路两旁,一片枫树红艳照人。S君摘了一片枫叶给我:
“霜叶红于二月花哪,小陈!”
那时,S君正在英华有为之年,用枫叶比拟他自然不妥。可是,我却觉得,S君的性格虽落落寡合,淡泊如水,可他的工作精神,如、榴花一般热情喷薄;他的待人,如丹桂一般馥郁温馨;他的深心里,自有枫叶一般的气质:风风雨雨,安之若素,不争春荣,笑迎秋霜……
后来,由于工作需要,我也离开了T县教育局,远去A市。
临走前,专程去了一趟美峰山学校,可惜铁将军镇门,学生说:
“S老师上白云大队家访去了!”
淑芳姐不知上哪儿,也没见上。以后一晃八年,彼此并无通信,情形便一无所知了。
不久前,有T县旧友来A市。陪他去海滨游览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打听S君近况。
“S老师?哦,‘老夫子’!T县的状元教师哟——美峰年年高考夺魁!去年春上提起来当教育局长,又是县台湾同胞联谊会副主任……有四十二三了吧?终日陀螺一般地转。也怪,比当年咱们同事时,还显着年轻!”
T县友人啧啧连声。我的眼前,清晰地映现了S君清癯的形容;映现了S君曾经抄赠我的两句白香山诗:“试玉须烧三日满,辨材应待七年期”;映现了与S君分手时那一派灿烂如画的枫林,那一枚明艳如火的枫叶……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境顿时如大海一般宽舒。
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我对T县友人说:
“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哪!”
友人心领神会,颔首微笑。
S君曾于隆冬风雨夕,与我们二三友人作联对游戏。一友出旧对:“虎行雪地梅花五”,我对曰:“鹤立霜天竹叶三”。S君以为对得有趣,又道竹质实心虚,是林中谦谦君子,从此便以“竹叶三”为号。笔者是以称之“竹叶三”君!
1984年2月于厦门
《竹叶三君》是一篇有艺术个性的、感人的作品,也可称为近年来我国写人记事散文作品中十分出色的一篇。从内容看,是写一个平凡的人,表达一种平凡的情感;但这是一位感人至深的普通的人。文字朴素、自然、流畅,颇见古风,隐隐地流露着作家的同情和关切,信念和希冀。一切都是自然地、平易无华地表现出来。尤为令人感动的是,把一个平凡、寡言笑但内心炽热、顾大局、工作任劳任怨的普通知识分子的形象,在较短的篇幅中淡淡而有特色地描绘出来了。
作品的若干细节描写,十分感人。例如,文中对“古庙”的形容,即文中“我”的宿舍的描写就很传神,那不仅仅是对于一个景物的简单记述,寥寥几笔,就能把一位女青年知识分子的某种处境烘托出来了。但还不止于此,那隔着用黄泥土坯垒起的二米高的胸墙的邻房,一夜忽然有了灯光,但“却无声息,不知有人无人,是男是女。一夜惴惴,不敢入寐”。这段精彩描写,不仅把年轻女子处在这种情境中的心绪,真切而略带嘲讽地表达出来,而且,那“忽然看见隔房有灯光,却无声息”的描写,还是对于隔房的S君(即竹叶三君)的某种处境、性格(包括他体贴、尊重他人)的暗示性的笔墨。有了这一伏笔(没有痕迹地,不易为人注意地),才能使紧接下去有关S君的性格、品质的细节描写、情节发展显得有说服力和感人。这位不苟言笑、“生性孤僻”的S君,其实是热心肠的年轻人。他平日与“我”连点头也少但却一直在暗中关照“我”、保护“我”。一晚,他站在“我”的房门外一棵石榴树下,喊道:“小陈,要有什么响动,你睡你的,别作声!”原来在当时的情况下,常有外地流氓和本地的泼皮来作案,S君挺身而出护卫自己的同事。
这位S君,业务熟悉,办事认真,但终因“社会关系”问题而被调离T县教育局。S君临行到农村去的前夕,与“我”接触时的若干细节描写,也是精彩的,有特色的。
《竹叶三君》的成功,在于这篇散文中有作者精心选择的细节,而又自然地把它表现出来。这些细节出于作者对于生活的细心观察,出于作者对于人的生活的关怀,出于作者对于生活有独到的感受。这些情况,经过作者的构思和安排,出现在一篇记事写人的散文作品中,便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和作品的艺术个性。陈慧瑛有很好的古典文学修养,熟悉古诗词,也能作旧体诗。这篇作品吸收了我国古代笔记文学的某些技法和风气,运用得较有新意,不见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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