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许三观卖血记(节选)》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余华
十八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还有什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交粮食,国家就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我们丝厂也炼上钢铁了,厂里砌出了八个小高炉,我和四个人管一个高炉,我现在不是丝厂的送茧工许三观,我现在是丝厂的炼钢工许三观,他们都叫我许炼钢。你知道为什么要炼那么多钢铁出来?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稻子、小麦,就是国家的鱼和肉。所以炼钢铁就是在田地里种稻子……”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个大食堂?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三个,我们丝厂一个;天宁寺是一个,那个和尚庙也改成食堂了,里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围上了白围裙,全成了大师傅;还有我们家前面的戏院,戏院也变成了食堂,你知道戏院食堂的厨房在哪里吗?就在戏台上,唱越剧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戏台上洗菜淘米,听说那个唱老生的是司务长,那个丑角是副司务长……”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饭。天宁寺大食堂的菜里面肉太少,和尚们以前是不吃荤的,所以肉就少。我们昨天在那里吃青椒炒肉时,你没听到他们在说‘这不是青椒炒肉,这是青椒少肉’吗? 三个大食堂吃下来,你和儿子们都喜欢戏院的大食堂,我还是喜欢我们丝厂的大食堂。戏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我们丝厂大食堂菜多,肉也多,吃得我心满意足。我在天宁寺食堂吃了以后,没有打饱嗝;在戏院食堂吃了也没打饱嗝;就是在丝厂食堂吃了以后,饱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带你们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听方铁匠说的,他说那里的大师傅全是胜利饭店过去的厨师,胜利饭店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们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就是爆炒猪肝……”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全湿了,还有人在那里放屁,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们明天去丝厂食堂吧?我知道你们想去戏院食堂,可是戏院食堂已经关掉了,听说天宁寺食堂这两天也要关门了,就是我们丝厂食堂还没有关门,不过我们要去得早,去晚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来管我们吃什么了,我们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 可是我们吃什么呢?”
许玉兰说:
“床底下还有两缸米。当初他们来我们家收锅、收碗、收米、收油盐酱醋时,我舍不得这两缸米,舍不得这些从你们嘴里节省出来的米,我就没有交出去……”
十九
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已经有十年,这十年里许玉兰天天算计着过日子,她在床底下放着两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厨房里还有口大一点的米缸,许玉兰每天做饭时,先是揭开厨房里米缸的木盖,按照全家每个人的饭量,往锅里倒米,然后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对许三观说:
“每个人多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多;少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少。”
她每天都让许三观少吃两口饭,有了一乐、二乐、三乐以后,也让他们每天少吃两口饭,至于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两口饭了。节省下来的米,被她放进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满了米以后,她又去弄来了一口小缸,没有半年又放满了,她还想再去弄一口小缸来,许三观没有同意,他说:
“我们家又不开米店,存了那么多米干什么?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话,米里面就会长虫子。”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说的有道理,就满足于床下只有两口小缸,不再另想办法。
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虫子在米里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面粉似的,虫子拉出来的屎也像面粉似的,混在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发黄。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
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
“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的,你们一点都没觉察到吧?”
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
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
“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许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一辈子,谁会没病没灾? 谁没有个三长两短?遇到那些倒楣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
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三观的家有七天成了池塘,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
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许三观就想到爷爷和四叔的村庄,他心想好在爷爷和四叔都已经死了,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另外三个叔叔还活着,可是另外三个叔叔以前对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们了。
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玉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已经来了。每天早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也是越来越瘦。
城里米店的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过多久,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玉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了,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上课了,城里很多店都关了门,以前有二十来家饭店,现在只有胜利饭店还在营业。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荒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几年来,我们还会好些;就是晚几年来,我们也能过得去。偏偏这时候来了,偏偏在我们家底空了的时候来了。
“你想想,先是家里的锅和碗,米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被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砸了,原以为那几个大食堂能让我们吃上一辈子,没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后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个灶要花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也要花钱。这些年你一分、两分节省下来的钱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钱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家底自然又能积起来一些。可是这两年安稳了吗?先是一乐的事,一乐不是我儿子,我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这些就不说了,这个一乐还给我们去闯了祸,让我赔给了方铁匠三十五元钱。这两年我过得一点都不顺心,紧接着这荒年又来了。
“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
许玉兰说:“床底下的米现在不能动,厨房的米缸里还有米。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吃干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够吃四个月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 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把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来,厨房的米缸过不了几天就要空了,刚好把它腾出来放野菜,再往里面撒上盐,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来十三元去买玉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天比一天无精打采,你们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饿、饿、饿,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现在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到邻居家去看看,再到你们的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这苦日子还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们都说吃腻了,吃腻了也得吃,你们想吃一顿干饭、吃一顿不放玉米粉的饭,我和你们妈商量了,以后会做给你们吃的,现在还不行,现在还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们说玉米稀粥也越来越稀了。这倒是真的,因为这苦日子还没有完,苦日子往下还很长,我和你们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的小命保住,别的就顾不上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把命保住了,熬过了这苦日子,往下就是很长很长的好日子了。现在你们还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来越稀,你们说尿一泡尿,肚子里就没有稀粥了。这话是谁说的? 是一乐说的,我就知道这话是他说的,你这小崽子。你们整天都在说饿、饿、饿,你们这么小的人,一天喝下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们整天说饿、饿、饿,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每天还出去玩,你们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乐这小崽子今天还在外面喊叫,这时候还有谁会喊叫?这时候谁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谁的肚子里都在咕咚咕咚响着,本来就没吃饱,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妈的还会有吗?早他妈的消化干净了。从今天起,二乐,三乐,还有你,一乐,喝完粥以后都给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动,一动就会饿,你们都给我静静地躺着,我和你们妈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说话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刚才喝下去的稀粥一点都没有了。”
许三观一家人从这天起,每天只喝两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别的时间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起来,就会饿。不说话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就会睡着了。于是许三观一家人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七日。
这一天晚上,许玉兰煮玉米稀粥时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许三观和三个儿子从床上叫起来,笑嘻嘻地告诉他们:
“今天有好吃的。”
许三观和一乐、二乐、三乐坐在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许玉兰端出来什么,结果许玉兰端出来的还是他们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乐失望地说:“还是玉米粥。”二乐和三乐也跟着同样失望地说:
“还是玉米粥。”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稠了很多。”
许玉兰说:“你们喝一口就知道了。”
三个儿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后,都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许三观也喝了一口,许玉兰问他们: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吗?”
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真是越来越笨了,连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乐知道粥里放了什么了,他突然叫起来: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乐和三乐听到一乐的喊叫以后,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的嘴却没有离开碗,边喝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许三观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们一样响亮。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今天我把留着过春节的糖拿出来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粘,还多煮了一碗给你喝,你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许三观听到这里,刚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脑袋叫起来:
“今天就是我妈生我的第一天。”
然后他对许玉兰说:“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还为我多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分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
当许三观把碗递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晚了。一乐、二乐、三乐的三只空碗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朝许玉兰的胸前塞过去,他就挥挥手说:
“给他们喝吧。”
许玉兰说:“不能给他们喝,这一碗是专门为你煮的。”
许三观说:“谁喝了都一样,都会变成屎,就让他们去多屙一些屎出来。给他们喝。”
然后许三观看着三个孩子重新端起碗来,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就对他们说:
“喝完以后,你们每人给我叩一个头,算是给我的寿礼。”
说完以后有些难受了,他说: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 小崽子苦得都忘记什么是甜,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
三个孩子喝完了玉米粥,都伸长了舌头舔起了碗,舌头像是巴掌似的把碗拍得噼啪响。把碗舔干净了,一乐放下碗问许三观:
“爹,现在是不是要给你叩头了?”
“你们都喝完了吗?”许三观把三个孩子挨着看了一遍:“你们喝完了粥,你们该给我叩头了。”
一乐问:“我们是一个一个轮流着给你叩头,还是三个人一起给你叩头?”
许三观说:“一个一个来,从大到小,一乐你先来。”
一乐走到许三观前面,跪到地上,然后问许三观:
“要叩几个头?”
许三观说:“三个。”
一乐就叩了三个头,然后二乐和三乐也给许三观叩了三个头。许三观看他们都没有把头碰到地上,就说:
“别人家的儿子给爹叩头,脑袋都把地敲出声响来,你们三个小崽子都没碰着地……”
许三观说完以后,一乐说:
“刚才不算了,我们重新给你叩头。”
说着一乐跪下去,将脑袋在地上敲了三下,二乐和三乐也学着一乐的样子用脑袋去敲地。许三观听着他们把地敲得咚咚直响,哈哈笑起来,他说:
“我听到了,我眼睛看到你们叩头了,耳朵也听到你们叩头了,行啦,我已经收到你们送的寿礼了……”
二乐:“爹,我们一起给你叩一次头。”
许三观连连摆手说:“行啦,不用啦……”
三个孩子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一起用脑袋敲起了地,他们咯咯笑着把地敲得咚咚响,许三观急了,走上去把三个孩子一个一个提起来,他说:
“别叩啦,你们这地方是脑袋,不是屁股,这地方不能乱敲,你们把自己敲成了傻子,倒楣的还是我。”
然后许三观重新在椅子里坐下,让三个孩子在前面站成一排,他对他们说:
“换成别人家,儿子给爹祝寿,送的礼堆起来就是一座小山,不说别的,光寿桃就是一百个,还有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再看看你们给我祝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响头。”
许三观看到三个儿子互相看来看去的,他继续说:
“你们也别看来看去了,你们三个都穷得皮包骨头,你们能送我什么?你们能叩几个响头给我,我就知足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分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炒一道菜,你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吃什么?”
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
“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什么菜?”
三乐说:“我想吃肉。”
“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
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
“我给三乐切四片肉……”
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
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一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慢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
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
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慢慢品尝了。接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再放到……”
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
“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
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
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
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
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
“一乐想吃什么?”
一乐说:“红烧肉。”
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
“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给一乐切了五片肉……”
一乐说:“我要六片肉。”
“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
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
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出来时是清香四溢……
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斥儿子们:
“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该给我睡觉了。”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是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
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在余华的作品中,《许三观卖血记》是比较特别的一部。余华自言,他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这也是他之所以那么迷醉于描写暴力和死亡的原因所在。在《活着》中,余华虽然有意缓解了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描写人以达观的态度去承受苦难的能力,但接踵而至的死亡所凝聚的巨大暗影却表明他并没有完全摆脱过去的写作习惯。《许三观卖血记》则不同。这部作品虽然也是写一个人充满艰辛和困苦的生命历史,从个人的命运遭际管窥社会和时代的浮沉变迁,但其基调却并不显得沉重抑郁,而是相当地轻快。暴力与死亡的阴影尽管仍然飘荡在作品中,但它们已不再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叙事也不再是奔向死亡而去的不可逆转的过程。乐观、幽默和坚韧的生活作派帮助许三观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虽然这是以失去象征着生命的“血”为代价的,但流失的“血”毕竟是战胜了一切困厄和死亡,它并没有白流。
《许三观卖血记》的“轻逸”风格在叙事艺术上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小说第十八章交代的是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倘若以“正面强攻”的姿态去叙述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恐怕得靡费许多笔墨,且极可能会由于头绪纷繁,反而不得要领。余华却是举重若轻,巧妙地通过许三观对许玉兰宣讲的一套“吃食堂经”,把那个充满了闹剧色彩的荒诞年代活脱脱勾勒出来。从大炼钢铁到挨家挨户砸锅收米,从敞开肚皮吃大食堂到一个个食堂被迫关门熄火,一出历史悲喜剧就这么通过许三观轻描淡写的几段话,而尽显其癫狂迷乱的本质。能在不动声色的家常闲话中展现历史风云的卷舒,谁能说“轻逸”就一定会流于浮滑呢?唯因其笔调之“轻”,这一段历史才愈益显出其不可承受之“重”。
这一章在节奏上的把握也值得称道。前五段都以“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开头,形成了一种叙事上的重复,然而重复中却蕴含着变化,五段话的长度越来越短,给人造成一种加速前进的感觉。最后却是奇峰突起,以“许玉兰说”一段戛然收尾。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就好比是一道水流从高处冲决而下,一路越过五道水闸,最终却撞在一道堤坝上,潆洄荡漾,天光云影俱在其中。
如果说第十八章是以虚带实的轻捷曼妙的一笔,那接着而来的第十九章则因必须正面描绘“饥饿”,故而对作家构成了更大的挑战。换成一个严谨而本分的作家,也许会满怀悲悯之情,去精细地刻画饥饿给人们造成的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创伤。但余华却别出机杼,他没有去正面描绘“饥饿”的肆虐,而是把它变成了对主人公的乐观精神和生活智慧的一曲颂歌。
这一章的前半部分写许玉兰如何在平时做饭时省下一把米,从而积攒下两小缸米,使全家得以度过最艰难的饥荒日子。这一部分也是许玉兰这个人物在整部作品中最为出彩的地方。这位普通的市井妇女所具有的那种居安思危、精打细算的生活智慧,与其说是出自个人对于将来可能降临的灾难的未卜先知的敏锐直觉,倒不如说是来自一代代人对于历史经验的惨痛总结。正是在这里,中国历史暴露了其循环往复、不断重演的可悲的一面。所以,在这个细节里,其实寄寓了历史的沉痛。
这一章的后半部分着重表现许三观在面对饥饿时的乐观和幽默。为了尽量减少身体能量的消耗,许三观一家人除了早晚两次喝玉米稀粥之外,其余时间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在许三观过生日的这一天,看到三个孩子竟饿到连甜的味道都不知道了,许三观不免感到心痛,于是想到用嘴巴给自己的家人每人做一道菜。他绘声绘色地描摹了每一道菜的制作过程,这些菜虽然都只是极普通的家常菜,却引出了一片响亮的吞口水的声音。这场虚拟的“盛宴”既激起了许三观一家人的生存欲望,也直接导致了许三观的第三次卖血。在这个精彩的片段里,同样出现了叙事的重复。一乐、二乐和三乐都只想吃“红烧肉”,许三观便把做“红烧肉”的过程重复描绘了三次。在这里,重复拖慢了叙述的速度,却使许三观们的“想象”因而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从而加倍地反衬出“现实”有多么的艰难。
《许三观卖血记》“轻逸”的叙述风格不仅体现在对速度和节奏的精准把握上,也体现为诙谐、幽默的语言风格。整部小说在粗俗中见优雅,在油滑中见凝练,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市井的欢乐与狡黠。在轻快的语言的映照下,历史与现实的“沉重”便不免露出了蠢笨之相。这就是“轻逸”的胜利,在它嘲讽的笑声里,一段荒诞的历史变成了一根漂浮在时间河流中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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