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静巷》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吴冠中
我总喜欢看小巷,大致由于两个原由:一是多样形体挤在窄巷里,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画图;二是小巷与外界隔离,躲进小巷成一统,小巷呈现独特的身段体态美。从形式构成的角度看,惊险的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静巷冷清清,隔绝外界自成一统,似乎空无所有,却含蕴着形式美感之微妙节奏,低音吐柔情。缓慢的“弧”与“曲”是画面主调,墙头、墙脚、左方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都参与了弧与曲之合唱,严肃认真,绝不让走调。一片弧曲腔中镶嵌进来小小的黑方块,正方的、长方的小小黑色浓缩之块块,在行人眼里,它们不过是墙上全不起眼的洞或远处几个窗,但在这小巷的绘画天地里,她们对照全局的弧与曲,平衡整个画面大量的白。如果秤的一头是许多弧曲之枝条,是大块大块的白,那么这几个小小的、方的、墨黑的秤锤恰好使秤获得平衡。
白墙不是白纸或白布,偌大面积的空空如也的“白”却要唱主角戏,戏在哪里?因之旧墙斑痕、水渍,或由于墙面转折而呈现垂直的、横扫的、斜飘的各样轻微的形与色之递变,是笔墨,也是肌理,她们承担了舞台的主要任务,如她们的工作不出色,戏便将落空,观众是会失望的。
这个小巷在我的故乡宜兴,五十年代末我曾画过,但返京后发现画面似乎像来自郁脱利罗的巴黎小巷,心里不舒服了。八十年代初重来宜兴,特意又找到这条安然无恙的小巷,我从巷口到巷里出出进进往返组织画面,用自己的眼来吻故乡的墙,自己的脚印留在小石子路上。
最近听说小巷已拆了,那高墙里原本是监牢。
本文作者吴冠中早年留学法国,1950年回国后致力于油画的民族化与中国画的现代化,他的绘画融中西为一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作画之余,他还写下了不少散文,“寄寓了画中所难尽的情思”。将他的画和散文对照赏析,会让人发现美术和文学之间“隐秘的通途”(吴冠中《文学,我失恋的爱情》)。
作者是画家,画家看世界自有画家的特点。画家看世界,用的是绘画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是图画,就连寻常小巷,在作者看来也是“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画图”。绘画的艺术手段包括线条、色彩、布局等,而画家看世界,总能从具体物体中看出如此这般的绘画元素。
作者看小巷,从小巷的墙面上看到奇妙的弧线和曲线:高处的墙头、低处的墙脚、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无一不是弧线和曲线的组合。
作者看小巷,从小巷的墙面上看到黑白两种色彩:黑色的是“墙上全不起眼的洞或远处几个窗”;白色的则是一片片大面积的粉墙。
作者看小巷,从小巷的整体构成中看到了一种绘画的结构:“……全局的弧与曲,平衡整个画面大量的白”,而少量的墨黑和大块的白又形成了另一种平衡。
画家有一双敏锐的眼睛,画家看世界,常常会有对美的意想不到的发现。
一条“冷清清”的狭窄弯曲的小巷,在作者的眼中竟然可以像美妙的人体,“呈现独特的身段体态美”。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作者竟然断言:“惊险的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细细一想,小巷虽小,但也“万象浓缩”,有纵横交错、千变万化的线条,有斑斑驳驳、饱含沧桑的色彩,有狭窄幽深、弯弯曲曲的通道,从抽象形式的视角看,确实和气象万千的长江三峡有相通之处。
即使一道白色的粉墙,仿佛空无一物,作者也能发现其中包含的各种美妙的视觉对象:“旧墙斑痕、水渍”,“墙面转折而呈现垂直的、横扫的、斜飘的各样轻微的形与色之递变”。这些常常被普通人视而不见的对象,在作者的眼中,是纸上变化无穷的“笔墨”,是显现物体质感的细腻“肌理”,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妙趣和意蕴。
小巷是寂静的,无声无息,但作者却感受到了一种音乐的音响:无处不在的“弧”与“曲”是主调,“墙头、墙脚、左方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都参与了弧与曲之合唱”,这一切形成微妙的节奏、动人的旋律,仿佛是在浅吟轻唱,“低音吐柔情”。
画家描述所见所感,使用的语言也极为视觉化、感性化,所状之物有如在目前的艺术效果。画面布局的平衡本来是不易向外行所道的艺术法则之一,但是作者用了一个通俗的比喻,便道出了其中的奥秘:“如果秤的一头是许多弧曲之枝条,是大块大块的白,那么这几个小小的、方的、墨黑的秤锤恰好使秤获得平衡。”用秤称物,必须平衡。大块的白色是被称的物体,少量的墨黑是秤锤,二者配合得当,恰巧构成了平衡。作者说自己进出小巷,是“用自己的眼来吻故乡的墙”,一个“吻”字道出了对故乡小巷的眷眷之情。
吴冠中的画作十分注重形式美的因素,读了这篇文章,回头再去看作者的画作,一定能看出更丰富的寓意、更多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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