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风景谈》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茅盾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反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就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融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 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 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 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 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川,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阴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同一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 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 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盘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 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盘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阴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1940年12月,于枣子岚垭
〔注〕 《塞上风云》:一部反映团结抗日的进步影片。猩猩峡:现通称星星峡,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东部,同甘肃省交界。坎儿井:新疆地区一种利用地下水的灌溉工程,用横贯地下的暗沟作为输水道。天下最难走的路:指当时的进步青年冲破封锁,从国统区奔赴延安参加革命。
《风景谈》设题新颖,寄托深远,在结构的安排、画面的组接以及叙述与议论相结合等方面颇费匠心,不愧为茅盾写于抗战时期的一篇散文佳作。
茅盾1938年赴迪化(今乌鲁木齐市)主持“新疆各族文协联合会”工作,并在新疆学院任教。1940年5月,他赴延安参观讲学,同年年底,遵照党的指示到重庆从事国统区的文学运动。茅盾到重庆后自然急于把自己在延安的见闻和感想告诉国统区读者。几经斟酌,作者舍弃了在“鲁艺”讲课、和中共领导人晤谈等场面,而改谈“风景”,他知道如果绘出了延安那些不同于四川盆地的“风景”,一定会使国统区读者耳目一新,再说黄土高原那种辽阔、粗犷的自然风光,也正和悲壮雄浑的抗日气氛相吻合。
《风景谈》一开头便不同凡响。作者从一部抗日进步影片《塞外风云》写起,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了抗日战争的氛围,然后运用对比手法,先是勾勒和渲染了猩猩峡外沙漠的“苍茫”、“寂静”、“纯然一色”,接着用富于动态的笔墨由远而近地推出了一幅驼队行进图,图中的色彩由淡而浓,形象由小而大,声音由弱而强,直到最后亮出了“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不禁令人刮目相看。当然,作者的目的不光是使读者“夺目”,还得“惊心”,于是作者顺流而下地抒发了自己的感叹:
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 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 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这番感叹既照应了题目,又为以后的文字作好了铺垫,定下了基调,发挥了巧妙的提示效果。
作者在延安时间不短,活动很多,有足够的“风景”素材可供自己采撷和运用。当然,有无丰富的素材是一回事,能否创造性地挑选和运用这些素材又是一回事,作者正是在这上头显出了自己的高超功力,他运用类似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不断转换角度,接连推出了以下这些蕴含着诗情画意,充满色彩、光影、动作的镜头与画面:先是黄土高原的“月夜下山”与“生产归来”两幅晚归图,接着是延安“石洞避雨”和“桃园小憩”两幅风情画,最后是照片中“号兵吹号”和亲眼所见的“哨兵放哨”两个镜头的交替和叠加。尤其令人赞叹的是作者还由景而情,从实到虚,用一系列富于哲理的抒情句发掘了这些不为国统区读者所知的“风景”的内涵,就像电影镜头的画外音一样响彻读者耳畔。不妨把全文作如下简略的表述:
第一组风景(大漠风光):沙漠、沙漠中的骆驼队、领头驼。
议论:“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第二组风景(劳动生产):黄土高原“月夜下山”、沿河的山坳里人们“生产归来”。
议论:“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第三组风景(学习休息):石洞里学习的一对青年、桃园茶社的一群茶客。
议论:“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第四组风景(守卫战斗):北国晨光中的号兵、哨兵。
议论:“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正是这些精到的议论和抒发,犹如画龙点睛一般,加深了读者对这些镜头和画面的理解,同时又使文中所有的“风景”断而相续,互相映衬,构成了一个有机的和谐的整体,奏响了贯穿全文的主旋律。
谈到《风景谈》的语言风格,既不能归入浓丽细腻一派,又有别于一般的质朴简练,而是平实而又新奇,明快亦复遒劲,不论是绘景还是写人,常常稍作点染和勾勒,便立刻神完意足,启人遐想。让我们紧随作者,一起远望黄土高原山顶时的情景:“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引用时对某些词语加了着重号,下同),近看延河边劳动者唱歌时的神态:“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再请听“晚归的种地人”“从山顶上飘下来”的民歌,太阳下山后,“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其中加上着重号的词语虽然极为普通,毫无奇异之处,但一经作者拈来用在这里,不是有力地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和听觉,生动地突出了黄土高原的广漠和陡峭吗?
不管怎么含蓄深沉,一篇全面反映延安生活的作品,不去表现人民战士,终究是一大遗憾。有鉴于此,作者精心设计,把这方面的内容放在最后,并以格外明快遒劲的笔墨给了读者无限遐想。作者选择的是一个五月的清晨,窗纸泛白,万籁俱寂,这是人们头脑最为清醒,最易凝神观照和谛听的时刻,果不其然,一阵“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正当读者精神为之一振,亟欲窥个究竟之际,作者偏又宕开一笔,深情地补叙了白天在贴照簿上看到的一个号兵吹号的英姿。经过这么一番视听转换,文章蓄足了势,感情积累到一个新的高度,于是作者“披衣出去”,终于看到了一位迎着霞光、“额角异常发亮”的小号兵,一位荷枪实弹的“雕像一般”的哨兵。号兵手中喇叭的红绸子随风飘动,显得活泼而轻柔,而那柄致敌于死命的刺刀却“闪着寒光”,格外富于“刚性”,两相对照,色调和动态的差异极大,因此给读者的感官刺激也极深。有人也许会问:延安那么多的部队和战士,为什么单单挑出号兵和哨兵来写?这是因为号兵象征着军令和指挥,哨兵是边区军民的“眼睛”,是保卫边区的第一道屏障。作者写了他们,能收以少胜多之效,也正因为这样,作者在作了充满诗意的描述之后,先是直抒胸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接着便直接向读者发出了急切的呼唤: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两个“风景”,两个“伟大”,这并非故弄玄虚,呆板重复,而是作者满怀激情的自然流露,是对延安军民生活的深刻概括,不用说,作品也因此“定格”,达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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