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罗黑芷》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写了《死草的光辉》已经回到十四年前去的这个主人,固然走入了淡淡的哀愁,但是想再回去到一个什么样的时候,终寻不出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并非是十四年以前的时间的海洋里,竟看不见一点飘荡的青藻足以系住他的萦思,其实望见的只是茫茫的白水,须得像海鸟般在波间低徊,待到落下倦飞的双翼,如浮鸥似的贴身在一个清波上面,然后那仿佛正歌咏着什么在这暂时有了着落的心中的叹息,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周围是很值得眷恋的。谁说,你但向前途寻喜悦,莫在回忆里动哀愁呢?
呵!哀愁也好,且回转去罢,去到那不必计算的一个时候。那时候是傍晚的光景;我不知被谁,大约是一个嬷嬷吧?抱在臂里,从后厅正屋出到前厅回廊。给放下在右手栏干边一个茶几上站住。才从母亲床上欢喜地睁开来的一双迷蒙蒙的小眼睛,在那儿看见一个穿蓝色竹布衣衫的女人,是在我小小的心中觉得一见面便张手要伊拥抱的女人。这是谁呢?你猜一猜看,伊凭倚着栏干,微笑着,望着那被黄昏的光充塞了的庭院。空中无数点点的飞虫穿来穿去,它们的薄翅振动,仿佛习习有声。
“孩子!这是萤火虫呀!这是——”
我立刻被伊的唇吻着了,我在伊的那从有史以来便凝聚爱情的黑晶晶的睫下了。我从旁边不知又是谁的手里喝了一口苦味的浓茶,舌头上新得了一种苏生的刺激,我立刻在这小小的模糊的心中感觉了:这是我家的七月的黄昏。
回转去罢,房屋依然是那所古旧的房屋,在那条有一个木匠家管守入口的短巷左边;落雨的时节,那木匠饲养的三只斑鸠便在檐下笼中咕咕地叫唤,时候却仿佛是五月。祖母在伊静悄悄的房中午睡;父亲的窗子里似乎有说话的声音,我的一个伴侣——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叔母生的——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见,我独自在后院天井里蹲着。那从墙边和砖缝里挺生出来的野草,有圆叶的,有方叶的,密密的,疏疏的,不知叫作什么,衬着满阶遍地的青苔,似乎满院里都是绿色的光的世界。
“哥儿!哪!这儿一点东西送给你。”
挑水的老王,从他担进院来而尚未息肩的一头水桶里,取出一枝折断了的柳梢,尖尖的长叶滴下了水珠在他的手背上。呵!城外是一个什么世界呢?他又在他肚腰带里挖摸着,一个黑壳亮翅的虫儿嘶鸣着随着他的手出来了:
“这叫做蝉子。”
“呵!老王!”
我飞跳过去了。于是那蝉和柳枝便齐装在一个小方竹笼内挂在后院的壁上。我在这东西旁边盘旋玩耍,直到“赫儿,赫儿”地呼唤着的即在今日还能引我潸然下泪的母亲的声音,可爱地送到我的小耳朵里。
回转去罢,回转去罢,这回仿佛是在一个暮春的夜里。母亲坐在有灯光的桌前和邻家的姆姆安闲地谈着话。一个姑娘——我为你祝福,姑娘,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背靠着那窗下坐着。伊是我的姐姐,这是母亲教我这样称呼的;当伊站立起来的时候,伊仿佛比我高半个身躯,听说是要说人家了,因为是十五岁的女孩儿呢!正是,我来到母亲房里瞧看伊,原是我的先生的吩咐。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仿佛那先生已经到了后厅的屏门外。将他的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交换贴在门缝边向内打听。十分对不住您,先生,我现在应该这样向您道歉,因为姐姐抱我坐在伊的膝上,伊用面庞亲热地偎傍我,偏起头看我,摇我的肩膊,抚我的头发,喊我做“赫弟!赫弟!”我痴痴地瞧着伊的那笑眯眯但是而今我记不清楚了的尖尖的脸。先生,伊或许已经替你生了几个好儿子吧?可是我所能有的,只是那一根灯草头上吐出来的静静的一朵黄色灯焰,这也即是儿时母亲房里的春夜的光辉呵!虽然伊的身影很模糊,我细细吟味,如掣电般我便又站立在伊的面前了。
隔着彭蠡的水,隔着匡庐的云,自五岁别后,这一生认为是亲爱的人所曾聚集过的故乡的家,便在梦里也在那儿唤我回转去。回转去罢,我而今真的回来了,你无恙么?我家的门首的石狮,我记得我曾在你身上骑过;你还被人家唤做秃头么?卖水果的老蒋,我记得你的担子上的桃子是香脆的;你还是在巷中袒出赤膊滑滑地和你师父同锯木头么?可怜的癞子徒弟,那些斑鸠又在叫唤你喂食给它们呢!这真是了不得,我还握着四文小钱在手中,听见门外叫卖糯米团子的熟悉声音来了,我便奔向大门去:
“糯米团子,一个混糖的,一个有白糖馅的!”
很甜,很甜,妈妈,您吃不吃呢?
乡愁,是中国文学中吟咏不尽的主题。远离故土的游子,或在夕阳西下之时,或在秋风萧瑟之际,或在登高临远之刻,往往会涌起绵绵不断的乡愁。经过时光的过滤,故乡的一切(即便是痛苦的经历)也已凝结成温馨的回忆。因此,与其说故乡是人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特定空间,不如说她已成为游子心中的乐土、精神的家园。
本文作者幼年在故乡只生活了五年,然而,这五年的时光却在作者心中凝成了挥之不去的乡愁。文中首段的一个比喻道出了作者的心曲:要让思绪重回故乡,却又难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并非是十四年以前的时间海洋里,竟看不见一点飘荡的青藻足以系住他的萦思,其实望见的只是茫茫的白水,须得像海鸟般在波间低徊,待到落下倦飞的双翼,如浮鸥似的贴身在一个清波上面,然后那仿佛正歌咏着什么在这暂时有了着落的心中的叹息,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周围是很值得眷恋的”。离别故乡十四年,故乡的记忆已变得模糊、朦胧,但依然令人留恋。
游子心中的故乡,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和体验。对作者而言,5岁前生活过的故乡是一些感觉的飞絮、记忆的碎片,是这些飞絮、碎片建构的小小的世界。
作者在文中写下了几个幼年生活的片断。
“七月的黄昏”。作者不知被谁抱在怀里,睁开迷蒙的小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穿蓝色竹布衣衫的女人”,看见了暮霭中的庭院里,“空中无数点点的飞虫穿来穿去,它们的薄翅振动,仿佛习习有声”。作者被这女人的唇“吻着了”,又不知从谁的手里喝了一口浓茶,于是这触觉和味觉的记忆便和故乡“七月的黄昏”永远联结在了一起。
“五月”的中午。巷口木匠饲养的斑鸠在笼中“咕咕地叫唤”,作者独自在后院的天井里蹲着。那里有野草、青苔,“似乎满院里都是绿色的光的世界”。“挑水的老王”给他送来一只“蝉子”。作者把它装在笼子里玩耍,直到听见母亲“赫儿,赫儿”的呼唤,这听觉的记忆至今“还能引我潸然泪下”。
“暮春的夜里”。在母亲的房里,15岁的“姐姐”抱作者坐在她的膝上。虽然,作者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庞,但还记得“那一根灯草头上吐出的静静的一朵黄色灯焰”。于是,这“儿时母亲房里的春夜的光辉”化作视觉的记忆,深深刻进了作者小小的心田。
文章末段,作者以亲切的口吻写到了“门首的石狮”、香脆的桃子,写到了门外叫卖糯米团子的声音,仿佛还握着四文小钱,奔向大门,喊道:“糯米团子,一个混糖的,一个有白糖馅的!”也许,味觉记忆是人在幼年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味觉的习惯一经形成往往终身难忘。出国归来的朋友曾说起,身在异国他乡,对家国的思念有时竟然会化作对故乡菜肴的渴求和期盼,由此省悟到古人“秋风鲈鱼”之思不是纯然的浪漫和潇洒。看来作者记忆深处的故乡也有这种“很甜,很甜”的滋味。
感觉的碎絮、记忆的片断渐渐汇成了作者幼年的世界,淡淡的乡愁也渐渐化作可视、可听、可触、可摸的对象,一种不仅自己而且他人也能体验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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