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郭沫若》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我平生苦受了文学的纠缠,我弃它也不知道弃过多少次数了。我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庄子》《史记》唐诗,但在民国二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民国三年的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这是二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了。走的时候本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终竟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的一两年,它在我的笥里还没有取出过的呢。
在日本住久了,文学的趣味不知不觉之间又抬起头来,我在高等学校快要毕业的时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学书籍了。
那是民国七年的初夏,我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以后是要进医科大学的了。我决心要专精于医学的研究,文学的书籍又不能不和它们断缘了。
我起了决心,又先后把我贫弱的藏书送给了友人们,明天便是我永远离开冈山的时候了。剩着《庾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两书还在我的手里。这两部书我实在是不忍丢去,但我又不能不把它们丢去。这两部书和科学的精神尤为是不相投合的呢。那时候我因为手里没有多少钱,便想把这两位诗人拿去拍卖。我想日本人是比较尊重汉籍的,这两部书也比较珍奇,在书店里或者可以多卖些价钱。
那是晚上,天在落雨。我打起一把雨伞向冈山市上走去,走到了一家书店,我进去问了一声。我说:“我有几本中国书……”
话还没有说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怀着两只手粗暴地反问着我:“你有几本中国书?怎么样?”
我说:“想让给你。”
“哼”,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下腭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罢,我不是买旧书的人!”说着把头一掉便顾自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我碰了这一个大钉,失悔得甚么似的,心里又是恼恨,这位书贾太不把人当人了,我就偶尔把招牌认错,也犯不着以这样傲慢的态度待我!我抱着书仍旧回我的寓所去。路从冈山图书馆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对于它生出无限的惜别意来。这儿是使我认识了Spinoza,Tagore,Kabir,Goethe,Heine,Nietzsche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这儿的了。我便想把我肘下挟着的两部书寄付在这儿。我一起了决心,便把书抱进馆去。那时因为下雨,馆里看书的没有一个人。我向着一位馆员交涉了,说我愿寄付两部书。馆员说馆长回去了,叫我明天再来。我觉得这是再好没有的,便把书交给了馆员,诿说明天再来,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没有遇着过这样快心的事情。我把书寄付了之后,觉得心里非常的恬静,非常的轻灵,雨伞上滴落着的雨点声都带着音乐的谐调,赤足上蹴触着的行潦也觉得爽腻。啊,那爽腻的感觉!我想就是耶稣的脚上受着Magdalen用香油涂抹时的感觉,也不过是这样罢?——这样的感觉,我到现在也还能记忆,但是已经隔了六年了。
自从把书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去了冈山,我在那天不消说是没有往图书馆里去过。六年以来,我坐火车虽然前前后后地经过了冈山五六次,但都没有机会下车。在冈山的三年间的生活的回忆是时常在我脑中苏活着的;但我恐怕永没有重到那儿的希望了罢?
呵,那儿有我和芳坞同过学的学校,那儿有我和晓芙同栖的小屋,那儿有我时常去登临的操山,那儿有我时常弄过舟的旭川,那儿有我每朝清晨上学,每晚放学回家,必然通过的清丽的后乐园,那儿有过一位最后送我上车的处女,这些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但我现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庾子山和陶渊明集的两部书呀!我那两部书不知道果安然寄放在图书馆里没有?无名氏的寄付,未经馆长的过目,不知道究竟遭了登录没有?看那样的书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终竟少有罢?即使遭了登录,我想来定被置诸高阁,或者是被蠹蛀食了?啊,但是哟,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我的旧友们哟!你们莫要怨我抛撇!你们也莫要怨知音的寥落罢!我虽然把你们抛撇了,但我到了现在也还在镂心刻骨地思念你们。你们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图书馆中健存,也比落在贪婪的书贾手中经过一道铜臭的烙印的,总还要幸福些罢?
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现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时候,我寄居在这儿的山中,也和你们冷藏在图书馆里一样的呢。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们别离的那个幸福的晚上,我觉得我也算不曾虚度此生了,我现在也还要希望什么呢?也还要希望什么呢?
啊,我现在的身体比从前更加不好了,新添了三个儿子已渐渐长大了起来,生活的严威紧逼着我,我不知道能够看着他们长到几时?但我要把他们养大,送到社会上去做个好人,也是我生了他们的一番责任呢。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定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藉着你们永在。
一九二四年十月十七日夜侨居于
日本九州佐贺县北一小二村中写此。
编者注:Spinoza即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Tagore即泰戈尔(1861—1941),印度诗人;Kabir即加皮尔(1440—1518),印度诗人;Goethe即歌德(1747—1832),德国诗人;Heine即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Nietzsche即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这是一篇回忆性散文,主题是文人的至爱——书。
1913年,郭沫若东渡日本求学,先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医科预备班读书,1915年毕业后升入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学习,1918年毕业后升入福冈九州帝国大学医科。他在冈山待了三年,这篇散文写的就是离别冈山时发生的事情以及六年后的怀念之情。
文章题名《卖书》,其实卖书只是事情的发端,或者说最初的动机。就内容而言,这篇散文以书(即《庾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为线索,写了卖书、赠书、想书三个相衔接的环节。卖书、赠书主要是记叙和回忆,想书则是抒发当下写作时的心情。记叙与抒情就这样连成一体。
《庾子山全集》与《陶渊明全集》是文学书,亦是文学的象征。文学与医学始终在争夺郭沫若的心灵。他在冈山期间,原是一心学医、丢弃文学的。但他所在的学校,注重外语学习,规定第一外语为德语,第二外语为英语。日本人教外语侧重阅读,当学生粗通语音与语法之后,就拿文学作品来做阅读材料。当时,学德文主要用歌德的作品,学英文则用泰戈尔诗歌的英译本。这种外语教学方法,使郭沫若对文学的喜爱死灰复燃,他又收集了不少中外文学书籍就是明证。
然而,当他从冈山第六高等学校毕业时,他对文学的热情又动摇了。他想继续在医学上深造,而且心知肚明文学与科学是“不相投合的”,这就是他卖书的主要动机。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成家,微薄的“官费”难以支撑全家的生活,经济拮据,想拿书换些钱。其实,即使在当时,他的内心也是极其矛盾的:医学占了上风,但文学之火仍未熄灭。这也就是他由卖书转为赠书的心理潜在原因。
忽然改变卖书的念头当然与“书贾”的态度有关。但郭沫若在潜意识里,还是想让书发挥它应有的文学作用,即找到书的“知音”。他把其他的文学藏书送给友人,也是这个因素在起作用。当他路过冈山图书馆时,赠书的念头产生了。他曾在这儿读过斯宾诺莎、泰戈尔、加皮尔、歌德、海涅、尼采等人的作品,也希望别人能在这儿喜爱上陶渊明、庾信。据郭沫若的传记资料上说,1916年泰戈尔访日,使日本的泰戈尔热达到炽热化的程度,郭沫若受此影响,在冈山图书馆寻出了《吉檀迦利》、《园丁集》、《暗室之王》、《加皮尔百吟》等书,“好象探得了生命的泉水一样,他兴奋极了。每天午后学校一下课,他便跑来坐在幽暗的阅览室里,面壁捧书默诵,感受着欣赏诗美的欢悦,时而流着激动的眼泪,时而似有一种恬静的悲调荡漾在他的身体内外,使他享受着涅槃的快乐。”(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传》)正因为有这番经历,郭沫若与冈山图书馆才有如此深的感情,才会有日后赠书的举动。
当郭沫若写这篇散文时,他已经放弃医学而从事文学了。“五四”运动激发了他火山喷发般的文学创作热情,出版了诗集《女神》,随后又与友人发起成立了创造社,走上了文学道路。于是,他想起当年的卖书、赠书就别有一番感叹与深情。不仅呼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而且发誓:“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定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这两套书籍已经提升为文学的象征,而郭沫若对文学的挚爱与深情也不可逆转了。于是世上多了一位文学家,少了一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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