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派诗群·李金发·生活》新诗鉴赏
抱头爱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
残弃盲目?我们惟一之崇拜者,
锐敏之眼睛,环视一切沉寂,
奔腾与荒榛之藏所。
君不见高丘之坟冢的安排?
有无数蝼蚁之宫室,
在你耳朵之左右,
沙石亦遂销磨了。
皮肤上老母所爱之油腻,
日落时秋虫之鸣声,
如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
吁,这你仅能记忆之可爱。
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
一切生命流里之威严,
有时为草虫掩蔽,捣碎,
终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
李金发有两句历来为人们所指责的诗句: “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我们可以不同意诗人的见解,但我们却必须站在和诗人同样的精神视域去否定它。在李金发看来,“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它并不可怕,“死!如同晴春般美丽,季候之来般忠实,若你没法逃脱,啊,无须恐怖痛哭,他终久温爱我们”(《死》)。可怕的倒是现实生存,是这里的《生活》!可见,诗人是从哲学的意义上探究死亡的,我们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才能与诗人对话。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亡意识能够“使自己从普通人当中解放出来”,能够使人重新厘定焦虑和沉沦的含义。这也是这首《生活》的真义。这首诗在结构上是倒装的。先是歌颂死神是“先代之女神”,“我们惟一之崇拜者”,她公正地对每一个人,具有“敏锐之眼睛”,能“环视一切沉寂”,是生命惟一可以安歇下来的“藏所”。有了这种存在主义哲学意义的规定性,诗人在下面才以累叠的意象勾勒“死”的形象,歌颂死神。这就使人在接受时有了一种超越世俗价值尺度的精神准备。这种倒装式结构的运用,的确是必须的,也是充满着匠心的。
现世生活带给人无尽无休的压抑、焦虑、厌恶,使人产生了浓重的渺小感、孤独感、软弱感、恐惧感,造成了普遍的“神经症人格” (此概念借自美国著名女精神分析学者荷妮)。怎样消除这些基本因素呢?李金发认为只有死亡。这里,我们找到了诗人歌颂死亡的根本原因,乃是对丑恶社会现实的彻底绝望,或者是以死来完成对生存的最有力的诅咒。虽然这种观点是阴郁的、颓废的,但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甚至随浊流而扬波的人来,显然更纯洁些,也更清醒些!诗人说,无论怎样的“高丘之坟冢”,都会在蝼蚁的宫室腐蚀下化为一派荒沙。但正是在这无知觉的消亡中,你第一次“感觉”到安全,你躺在地下,完成了对生存的蔑视,它不能再毁灭你一次了!诗人认为死是温馨的,像老母亲的抚触,像宁静中的虫鸣,它是你的“摇篮”和“襁褓”,使你“回想”起生前所有可爱的那一点点记忆。诗人说“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是说他多次探究了死亡的意义。这意义是什么?正像我们上面所说:完成了对生存的蔑视,它不能再毁灭你一次!什么“生命流里之威严”,什么命运流里之狰狞,在死亡面前,它们是无能为力的,它们邪恶的“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生命在死亡中融入自然的永恒!
这首诗题为《生活》,实际写的是对生活的诅咒。诗人狂热地歌颂死亡,这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也许要斟酌。但在那个时代,这种浓郁的颓废与绝望,至少完成了对社会现实的怀疑和否定。从艺术上说,此诗精巧的结构方式和神秘的意象组合,都是非常值得我们品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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