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骆一禾·修远》新诗鉴赏
触及肝脏的诗句 诗的
那凝止的血食
是这样的道路 是道路
使血流充沛了万马 倾注在一人内部
这一个人迈上了道路
他是被平地拔出
那天空又怎能听见他喃喃的自语
浩嗨 路呵
这道路正在我的肝脏里安睡
北风里 是我手扶额角
听黑夜正长歌当哭
那黑夜说 北
北啊 北 北和北
想起方向的诞生
血就砍在了地上
我扶着这个人 向谁
向什么 看了好久
女儿的铃铛 儿子的风神 白银的滋润
是我在什么地方把你们于毁灭中埋葬
方向方向 我白银的嗅觉
无处安身 叫我的名字
浩嗨 嗨呀 修远
两代钢叉在水底腾动
那声息自清澈里传来锐利和痛疼
那亚细亚的痛疼 足金的痛疼
修远 这两个圣诉蒙盖在上面
我就看见了大盾的尘土
完人和戈矛 雅思与斧钺
在北斗中畅饮
是否真有什么死去 我触摸着无边
触摸着跪上马头的平原
眼也望不到,脚也走不到
女仙们坐在月亮的边缘
修远 我以此迎接太阳
持着诗 我自己和睡眠 那一阵暴雨
有一条道路在肝脏里震颤
那血做的诗人卧在这里 这路上
长眠不醒
他灵敏其耳
他婴童 他胆死 他岁唱 他劲哀
都已纳入耳中
听惊鸿奔过 是我黑暗的血
血就这样诞生了
在诗中我看见的活血俱是深色
他的美 他的天庭 他的飘风白日
平明和极景
压在天上 大地又怎会是别人的
在诗里我看见活血汪霈而沸腾
沐与舞 红与龙
你们四个与我一起走上风鸣马楚的高峰
修远已如此闪亮
迎着黄昏歌唱
我们就一直走上了清晨
那朝霞
诗人因自己的性格而化作灰烬
我的诗丢在道路上
一队天灵盖上挖出来的火苗
穿过我的头顶
请把诗带走 还我一个人
修远呐
在朝霞里我看见我从一个诗人
变成一个人
与罪恶对饮
说起修远
那毒气在山中使盛水的犀杯轰然炸裂
满山的嵩岳 稀少的密林
那亚洲白练
那儿子的脚跟 女儿的穗佩 口的粮食
身上的布袋与河流亮丽的分叉
连你们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看着道路
修远呐
与罪恶迎唱 拉开我的步伐
这就是我的涵歌
在歌中我们唱剑 唱行吟的诗人冒险行善
这歌中的美人人懂得
这善却只有等到我抵家园
唱吧 那家乡
我们分别装入两支排箫
素净两方门窗
这声息一旦响起
就不知道黯淡怎样吹过
天就一下子黑了
在大地的口中 排箫哭着
与罪恶我有健康的竞技
说一声修远
三种时间就澎湃而来
天空在升高中醒了
万物愈是渺小 也就愈是苍莽
在那一夜滂沱的雨水中
新月独自干旱
骆一禾是新时期以来为中国现代诗作出突出贡献的青年诗人。置身于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的时代语境中,要坚守一种理想,渴慕一种崇高,已是很困难的事 我们见过那些浮嚣的伪崇高叫喊,其骨子里不过是依赖于人们蒙昧的 “伦理固定反应”,写出的道德高调。这类诗遭到有敏识的读者的厌弃是当然的事。但是,我们不能不加细辨地一律排斥崇高和理想主义精神,不能忘记诗乃是人类向上精神的闪灼。因此,“崇高”本身无所谓重要与否,关键是看崇高的质量。
骆一禾的崇高是发自内在灵魂的,是对人类精神历史有足够了解后得出的个人内在道德律。他从不以自恋的诗句表达“成圣”的僭妄之心,而是沉毅、谦抑地对待人类智慧和文明,在诗中广阔地设下了朝霞、血光、道路和新理想的冲涌。他试图以写作变衍生命、重建信心,他的诗即体现了至美至善的纯一性。但他从不以 “从天下视” 先知的方式言说,他更喜欢做一位自我约束、修持、历炼的大地上的义人。这首 《修远》庶几能勾勒出这位诗人的姿势与表情。
“修远”,这个题目意义复杂。我们想到屈原在 《离骚》 中的宣谕: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这里,“修”是长与高的意思,它不但指向 “远”方,还竖立了高度。生命和良知修炼的道路是漫长的,同时是高峻的、难能的,故有“上下求索” 一句承接。骆 一禾的 “修远” 与此意义相通。同时,在汉语中,“修”还有另外含义:修理,整饬,兴建,撰写,学习,善,美好……如此等等。我们常说修文,修德,修正,修业,修行,修身,修省,修养,修能,修道,就是此种含义的引申。因此,骆一禾的“修远”,也与这些意向密切相关。刚才说过骆一禾不屑充任指斥众生的“圣者”,他的“修远”是指向个人的,是“内在道德律”和美的自我修持、提升。
在诗人看来,写诗是一个诗人精神历炼的主要内容,是“触及肝脏”的。肝脏的功能是分泌胆汁,储藏营养,新陈代谢,化解毒素。从隐喻上说,诗亦应有此功能。一个诗人的道路就“是这样的道路”,它是艰辛漫长的,“使血流充沛了万马”。“这一个人迈上了道路”,是使命也是宿命,他要活得自觉活得高尚,有如被真善美选中的实践战士,“他是被平地拔出”。这是第一节暗示给读者的意义。它为整首诗定下了具体语境的幅度和纵深感。从精神维度上说,它承接着人类伟大诗歌共时体;从个人方式上说,它又是个体的、向内的。
第二、三节,诗人将“修远”的向度更为具体化,“这道路正在我的肝脏里安睡”,“我手扶额角”,在寻找着方向。在世界的暗夜,北风呼啸,“黑夜正长歌当哭”。诗人找到了什么方向呢?“北/北啊北北和北”。在这里,“北”是含义深广的,激发起我们无尽的遐想:其一,暗夜中北斗星孤高在引领。其二,在坐标中,“北”方标识着向上,是崇高和升华的简洁隐喻。其三,北方是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所在。是既勇且韧,行侠好义,有智有胆者辈出的地方。诗人心仪这些悲壮的英雄前辈。其四,北方还是寒冷酷烈的,它考验着冻土地带那一颗颗滚烫的赤子之心。这正是一个有血性有气节的诗人置身当下世界的象征形象。其五,骆一禾平素喜欢受尽磨难但矢志不渝的俄罗斯诗人,如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布罗斯基、蒲宁等,那么,这些在中国版图外之 “北方” 的诗歌英雄,也是他的前辈和榜样,他要加入到这一伟大方阵中去。其六,《圣经》有言,“金光出于北方”,北乃是救赎和苦难的轮回之所。可能读者已对我的琐屑解读不耐烦了,但请相信,诗的语言就是这般深邃、浓缩、充满张力、“数语统万物的”。这些彼此渗透、叠加、交融的意义,使骆一禾笔下的 “北啊北北和北” 有了确切的含义,使整首诗有了依托,使诗人的言说不致空阔。北方是辉煌的,又是危险的,诗人深知此中命途: “想起方向的诞生/血就砍在了地上”,“那声息自清澈里传来锐利和痛疼/那亚细亚的痛疼是金的痛疼/修远这两个圣诉蒙盖在上面”
接下来,诗歌就在这种精神维度中展开: “在北斗中畅饮”,“修远我以此迎接太阳/持着诗”,“有一条道路在肝脏里震颤”。在树立了方向和迈上道路后,“血液” 成为诗人的主导意象。血在诗中有两种相冲突的寓意。其一是 “我黑暗的血”,它涉及到迷途、暴雨、“长眠不醒”、“胆死”、“劲哀”,是诗人反躬修省自身后对杂质的抛弃; 其二,是精神历淬后诞生的“活血”,“血就这样诞生了/在诗中我看见的活血俱是深色”,“在诗里我看见活血汪霈而沸腾”。主导意象 “活血”,在下面展开了意象的派生和变奏,成为 “沐与舞红与龙”,能够澡雪精神,挥盾而舞,丹心普照,龙跃风鸣。至此,“修远已如此闪亮/迎着黄昏歌唱” ……
但是,精神修远的历程是艰难的,它需要一个人付出终生的努力,而决不会一蹴而就。就在诗人迎着黄昏 “一直走上了清晨” 的朝霞 ( “血” 这一意象的又一次变奏) 时,新的考验又来了。“那朝霞/诗人因自己的性格而化作灰烬”,过往的“黑暗的血”又一次永劫轮回,迷途、怅惘、昏睡又考验着“在路上”的诗人。诗人意识到,诗的修炼就是整个生命的修炼,舍弃后者,会沦为自恋的“言语巨人”。因此,在诗抵达“朝霞”后,人亦应抵达它: “请把诗带走还我一个人/修远呐/在朝霞里我看见我从一个诗人/变成一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诗人立下血誓,不怕“毒气”、“天黑”、“哭声”,而要直面生存。“与罪恶对饮”,“与罪恶迎唱拉开我的步伐”,“与罪恶我有健康的竞技”。这里,写作与人生达成了统一,诗不仅是一种高尚难能的语言技艺,它还应是人生的诫命,精神的指南。因此,骆一禾能够面对那些孱弱的唯美派诗人高傲地说出:“在歌中我们唱剑,唱行吟的诗人冒险行善。这歌中的美人人懂得,这善却只有等到我抵家园!”他的修远要兼及真善美,这就是此时代一个有理想的诗人精神的纯一性。
但是,正如我们上面介绍的,骆一禾是谦逊诚朴的诗人,他不会以启蒙者和引领者自居,更不想以“精神修远”为道德优势去夸饰自己,因此,他的美和善不是用号角喊出,而宁肯将之“分别装入两支排箫”,在黑暗中吹奏,在死寂中坚持良知的声息。正如天黑透了我们才得见星光,一派死寂中我们方能清晰听到排箫的吟诉。这就是一个东方现代诗人的修远,他出淤泥而不染,如在一夜浸淫的雨中,“新月独自干旱”。
从整体来看,此诗的主题是精神修远者的具体历史处境,既高贵、辉煌,又艰辛、黑暗。它展示了智性的严密力量,又将之和谐地融汇于隐喻的激情和想象中。这是感人的、挑战的,又是内倾的、自审的。它将宽广的语境和精雕细琢的局部肌质共时呈现,将悲慨的缅怀和朗照的理想主义前景化若无痕地衔接在一起。是的,骆一禾是此时代极少数坚持真善美而不令人感到虚伪的诗人。在他身上,我们会反省自己:在我们学会了 “生存的智慧”后,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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