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诗群·多多·北方的海》新诗鉴赏
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
一种寂寞,海兽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
土地啊,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着什么
在运送猛虎过海的夜晚
一只老虎的影子从我脸上经过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激动。没有
我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
如我不能占有一种记忆——比风还要强大
我会说:这大海也越来越旧了
如我不能依靠听力——那消灭声音的东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声
——那期待着从大海归来的东西
我会说:靠同我身体同样渺小的比例
我无法激动
但是天以外的什么引得我的注意:
石头下蛋,现实的影子移动
在竖起来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啊,我有了喜悦:
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绸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桥梁
绸子抖动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滚
一切物象让我感动
并且奇怪喜悦,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这并不比平时更多地拥有时间的时刻
我听到蚌,在相爱时刻
张开双壳的声响
多情人流泪的时刻——我注意到
风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
但从一只高高升起的大篮子中
我看到所有爱过我的人们
在这样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一起
……
《北方的海》看似玄邃、晦涩,但通过细读,我们就会发现,这首诗通篇是被一种尖锐的智性的光所眩惑着、所洞彻着。它不是一个“思想”,而是错综包容着一团“思想”;它不是一条线的颤动,而是不同方向的张力同时牵动着诗人的心灵;诗人不只是面对北方的海,写它的形体状貌,而是面对自己的内心脉动,与海交汇成一种更为“内在的音响” (康定斯基语)!这里,“北方的海”不再是物质的,而是充分被诗人超感化了的心理场。在这宏伟壮阔的“场”中,多多表现了对生存和生命的理解。
诗一开始,就兀然推出了一幅壮美悍厉的画面。“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一种寂寞,海兽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土地啊,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巨型玻璃”的意象?这是因为玻璃是寒冷的、尖厉的,是发出一种教你五脏难以承受的坼裂毁碎之声的固体。这样写海浪和冰块的冲撞,获得了物象和心象的双重效果——一种空前的力,毁灭的力呼啸而来!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崇高,它具有一种粉碎性的力量,教人恐惧,使人无法承受。十八世纪英国经验派美学家柏克认为:崇高和恐惧是一同到来的,崇高的心理原因就是痛苦感和恐惧感。康德也认为,崇高的感受源于体积的巨大感和力量的巨大感。这种惧怕与狂喜的心境,既是一种压倒人的力量,又充分升华了人。这首诗的开头,正是以上所描绘的审美感受。是敬仰,也是恐惧,同时又是诗人从对象身上感到了自身的本质力量。因恐惧而孤单,仿佛回到了史前时期。“海兽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在大海的狂奔里,“土地”盗走了天空,他们在一个平面翻滚挣扎着。在这酷烈神奇的背景上,有人“运送猛虎过海”。这是怎样的夜晚啊——噢,这就是“我吐露”的“我的生活”。以上是此诗的第一个层面,道出了生存的艰辛和危险。“运虎”是诗人对阴森和勇敢人生的隐喻感觉。但是,历尽沧桑的人类并不能为此而震慑, “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激动。没有/我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这些情景,并不能给“我”一种“记忆”,甚至“这大海也越来越旧了”。那么,“我”所期待的能“占有一种记忆的”东西是什么?那使“石头下蛋,现实的影子移动/在竖起来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的东西是什么?这是此诗的第二个层面,构筑悬念,造成读者的一种期待心理。
接下来,诗人一扫刚才的阴森悍厉,而换了一幅华贵、温情、超逸的画面。“绸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桥梁/绸子抖动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滚……”。这些意象,变凶猛为激荡,变压迫为博大,唤起读者更为亲切、平和又不失奇诡的审美感受。大海的咆哮依然在耳畔,但更清晰的却是“我听到蚌,在相爱时刻/张开双壳的声响”!我的生命为什么而激动?我的眼睛为什么流出“多情人”的泪水?——啊,是爱,是人类永恒精神的爱!这是世界的高峰体验,是一切死去和活着的男人和女人朝暮渴望的爱!是“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人啊,最恐惧的不是生存环境的残烈,而是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最后的体知和温情!虽然我们已经历了难以言说的磨难,“风暴掀起大地的四角/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但是,最珍贵的爱心,把爱推向人类的永恒精神是永远不能被吃掉的!你看——“但从一只高高升起的大篮子中/我看到所有爱过我的人们/在这样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一起……”。
多多就是这样以超现实主义色调涂抹出他对世界的信心的,这是人类的情感履历的真实写照,也是伟大的“具象的抽象”。是的,我们不惧怕“运送猛虎过海的夜晚”,我们怕的是在这世界上失去了“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这就是《北方的海》在超现实主义的修辞之下,表达的骨子里的智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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