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群·辛笛·印象二首》新诗鉴赏
十月小唱
听远来的歌吧
敲击炉边的火箸
今夜的心 夜夜的期待
岁与日同暮
林中有烂叶的泥土
冬天在路上
窗外是湿了草地的光
十月的雨如箭
秋天的下午
阳光如一幅幅裂帛
玻璃上映着寒白远江
那纤纤的
昆虫的手 昆虫的脚
又该黏起了多少寒冷
——年光之渐去
这两首小诗并不是一组。我之所以将它们放在一起赏析,是因为它们在美学追求上是一致的,即对“印象”的捕捉。且又都写于1936年秋。其时,辛笛正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攻读英国文学,亲自听过现代主义诗歌大师艾略特的课;并在英法两国广泛欣赏了现代绘画和音乐作品。大师们对艺术的理解及艺术作品对诗人的熏陶,使辛笛“深深爱上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印象派绘画和音乐的手法和风格,在写作中受到不小的影响”(《辛笛诗稿·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
印象主义是一种艺术风格。它的名称来自法国十九世纪中叶印象派画家马奈、莫奈、雷诺阿的绘画所传达的审美效果。这些画家在作画时,特别重视光的变化效果,试验从主观角度描绘出转瞬即逝的印象。他们对精确描摹物体的手法不感兴趣,认为有效的印象只取决于观察者的观察力度。后来,绘画之外的艺术形式也受到其影响,意象派诗歌就代表了诗歌中的印象主义风格。(也有人将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称为“印象主义者”。实际上,象征主义诗歌的基本艺术符号就是意象的,这样说区别并不大。)辛笛的这两首小诗,都是写主观印象的,它们形式短小,但由于在瞬间集中了诗人复杂难言的印象和感受,并不单薄,反倒显得丰厚、精微、细腻。
先看《十月小唱》。这首诗写深秋给人的印象。“听远来的歌吧/敲击炉边的火箸”,一开始诗人就摒除了对秋的直接描摹。秋风起了,树叶沙沙吟哦着落下来,像是在歌唱的人。为什么“敲击炉边的火箸”呢?因为歌声是“远来的”,是从冬天的王朝里派来的先遣使者,所以,听到秋风在唱歌,诗人感到了冬天人们“敲击炉边的火箸”的声音。这是瞬间产生的印象,短短十三个字,含量多么丰富,境界多么深远。“今夜的心 夜夜的期待/岁与日同暮”。诗人是渴念冬天的,亲朋好友围在炉边击箸而歌,正是倾吐衷肠的好季节,不但“今夜的心”是这样,而且“夜夜的期待”也同样。今天暮色渐深,今年也快到头了,故有“岁与日同暮”一句。这一节写得美好、澹泊又含着一丝忧郁,它渐渐弥漫着,直到填满我们的心。
“林中有烂叶的泥土/冬天在路上/窗外是湿了草地的光/十月的雨如箭”。这里,“冬天在路上”一句,暗暗承接了上节“听远来的歌吧/敲击炉边的火箸”。这仍然是瞬间感受的捕捉。诗人不是“看”到冬天渐渐近了的身影,而是感觉到它正“在路上”行走着。这句诗很平常,但这无疑是带有冥观性质的高超的一笔。“窗外是湿了草地的光/十月的雨如箭”。诗人对草地的色彩并不重视,因为它就那样存在着,不写也可以在读者心中呈现出来;而特别倾心“湿了草地的光”,这就使我们感到草地产生出分光镜里复杂多样的色彩和它们之间的多种层次。这里的一切,是跳动着的、变幻着的、流淌着的,这就是印象胜于摹形的根本优长。而“十月的雨如箭”,不但使我们感受到秋雨的速度、密度、力度,更重要的是在草地的光的背景下,我们仿佛看到了“空气”的明澈和嗅到了它的新鲜。这种格调与印象派绘画是一致的,印象派绘画也给人以“空气”的在场感。
有了上一首小诗给我们的审美经验,再体味《秋天的下午》就很容易了。“阳光如一幅幅裂帛/玻璃上映着寒白远江”,这里的阳光,不单是视觉的,而且是触觉和听觉的。印象派绘画也强调物体的“质量感”。帛的闪烁明亮,恰如秋阳的柔和明丽,我们仿佛“抚摸”到它;裂帛轻微动听的声响,也恰如秋阳之荡漾给人的感受,我们仿佛“听到”它。秋阳照在玻璃上,产生迷离变幻的光束,像“寒白远江”那般宁静、凄凉又无限美好。这正是秋天给诗人的印象,“寒”“远”更多是诗人的内心感受。玻璃上静静卧着纤小的秋虫,诗人久久望着它们,“昆虫的手 昆虫的脚/又该黏起了多少寒冷/——年光之渐去”。这个感觉格外细腻!不说秋虫,而说其“手”、“脚”,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与它的距离。那“手”、“脚”上黏着寒冷,这也是诗人瞬间的直觉印象,真正是妙手偶得、境独意奇,你不能不佩服诗人深厚的底气和纤致的艺术感受力。而这一切,又都来源于“印象”这个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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