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西川·旷野一日》新诗鉴赏
完整的旷野上只有冬天
我们畏惧的豺狼踪迹杳然
大风呼啸而过,如同
绕过两块人形石头
拥向一次没有主人的盛宴
跟随我,否则你会感到孤单
与我一同高喊,让寒冷
逼入我们体内最黑暗的部位
为黑暗带去应有的尊严
在这飞鸟遗落的一天
跟随我走向大地的讲坛
在浓缩的太阳底下
清除我们冗长而嘈杂的怀恋
你必须懂得服从后来者的安排
大地的沉默中包含着非理性的沉淀
看那些纯洁的褐色灌木
它们与旷野保持着某种默契
而一个人却需要为此
付出一个殉道者全部的热情
才能安身在这旷野,单调又无限
我抚摩万物而逐渐衰老
我收回双手时万物已经黯淡
草籽中的黎明你无法叩问
一个人意味着一个困难
而你将对此慢慢习惯
你将看到我让出我自己
是为了在旷野上与冬天相遇
是为了弥补头脑的损失
是为了在大地空阔的
讲坛上沉默无言
这首诗的阅读感受颇为 “古典”。我们看到一个老式的游吟者漫步于心灵的 “旷野”。他的灵魂内部在缓缓分裂,但他不想让这分裂将诗的纯粹给毁了,而是沉静、徐缓、透彻而自明。规则的韵律和大致相似的分节又在 “耳感” 上给我们一种“安全” 感,它不带有声音摩擦、语速转捩造成的不适冲撞。读这首诗,我们当然会感到某种程度的西方古典玄学诗歌的味道,但更内在的滋味却还是晚年杜甫、李商隐以及某种程度的曹操的诗歌在 “今天” 的沉郁回声。它不只是现代主义的 “认知”,更是东方风的 “体验”。
体验不是向外的分析,而是向内的发现。因此,生存的残烈冲突在诗人心中反而是 “见惯不惊” 的恒久 “冬天”。“我们畏惧的豺狼踪迹杳然”,不是说它们不存在,而是说诗人不再与之锱铢必较、平面格斗。诗人要捍卫内心世界的完整,必以自己 “体内最黑暗的部位” 为对抗对象。即使世界像一场悲风“呼啸而过”,但我们仍有不被风化的 “人形石头” 般的自持、坚卓。这是在黑暗中,诗人 “应有的尊严”,也是在技术暴力和形形色色的 “历史决定论” 控制世界这一所谓 “理性” 时代,一个诗人的 “非理性沉淀”。这种 “非理性” 恰恰代表更高的 “新理性”——对人性的关切。但是西川没有将此导向“升华”。在今日世界,诗歌的 “升华” 往往和意识形态的 “改造” 机制,个人方式的道德献祭仪式扭结一体,成为抹杀个体生命意志的 “脱胎换骨” “新人” 神话。因此,诗人不是指向“天空”、“太阳”,而是 “走向大地的讲坛”。在悬置了假想的崇高背景后,个体生命将直接面对灵魂中的分裂、互否,“一个人意味着一个困难”。这困难难以类聚,“单调又无限”。至此,世界作为一场混乱的“没有主人的盛宴”,它要求那些具有个人精神历史的觉悟者(诗人),来自我“付账”。文本乃是诗人与世界清账的账单,既是一种损伤,又是一种“默契”。诗人“需要为此/付出一个殉道者全部的热情”,这里的“殉道”,乃是古老的诗歌之道,它指向语言的澄明、敞开、去蔽,对生存和生命临界点上产生的语言交锋的彻骨领受。它不是高高在上的先在绝对律令,而是“后来者的安排”,“你将对此慢慢习惯”。诗人的心灵就在这种使命与宿命混而不辨的盘诘中,在这种内凝与分裂合二而一的心态下写作,一方面他是自矜的,另一方面则在这种平和的自矜中充盈了内在的紧张。
的确,这是东方型的相对主义和怀疑精神。它以“心灵”的音乐,“弥补头脑的损失”;它起于“一同高喊”,归于“在大地空阔的/讲坛上沉默无言”。它没有犀利的绝对知识造成的进攻性。却满含对生命的体谅,对世界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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