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群·郑敏·濯足(一幅画)》新诗鉴赏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径
小径引向,呵——这里古树绕着池潭,
池潭映着画影,面影流着微笑——
像不动的花给出万物的生命。
向那里望去,绿色自嫩叶里泛出
又溶入淡绿的日光,浸着双足
你化入树林的幽冷与宁静,朦胧里
呵,少女你在快乐地等待那另一半的自己。
他来了,一只松鼠跳过落叶,
他在吹哨,两只鸟儿在窃窃私语
终于疲倦将林中的轻雾吹散
你梦见化成松鼠,化成高树,
又化成小草,又化成水潭,
你的苍白的足睡在水里。
这首诗是题一幅画的,诗人面对这幅名画,将整个精神都深深投入其中,渐渐地这幅画开始运动,空间性的艺术形式变为时间性的艺术形式,静静的画面发出池潭动听的水声……这时,这幅画已经成了诗人灵感的契机,它被诗人改造了,成为不再依赖于画而存在的纯诗。这首诗具有独立自足的品格,它与大多数题画诗不同,不是附庸性文字,而是主体性文字,我们完全可以忘掉那幅画来欣赏这首诗。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径/小径引向,呵——这里古树绕着池潭,/池潭映着面影,面影流着微笑——/像不动的花给出万物的生命”。这是濯足少女置身其中的背景,它是那样深、那样幽、那样清冽、那样活泼。这里的林中小路被诗人说成“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的,深深被拟人化了,与她相关的一切也发生了拟人化暗转,这是诗人笔少意多的手段。小径引向何方?诗人没有明说,而是“呵——这里……”像是一句不完整的话,但却尽情尽兴地表达了“正常语言”无法表达的意绪。“呵——”在这里是突然发现的惊喜叹息声:“多么美啊,真让我吃惊”!这就既交代了池潭的位置,又通过烘托写出了它的美。这句群运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使古树、池潭、面影、微笑交织成一个难分彼此、轮廓不清的朦胧境界。这大概是那幅画的效果吧?不,是诗人被画唤起的主观幻觉。
以上是总写,重在渲染气氛。接下来,诗人开始用散点透视法,写那些极其细微的东西。你看,绿色是自嫩叶里“泛”出,又“溶”入淡绿的日光的。绿树环合,一片幽邃秀丽,树叶仿佛在汩汩流淌着绿色,染绿了阳光染醉了阳光,这是怎样的充满生机的景色!在这样的背景下,这幅画的核心部位出现了,“浸着双足/你化入树林的幽冷与宁静,朦胧里/呵,少女你在快乐地等待那另一半的自己”。少女的形体状貌,诗人只字未提,但在这种环境浓重的渲染下,我们难道还用诗人去写吗?诗人说她是“快乐地”等待着情人,又说她“化入树林的幽冷与宁静”,这就细致地传导了沉湎于爱情中的少女的基本状态:即将会见情人,她快乐;等着不一会儿将实现的梦境,她宁静;但此时却孤单一人,她又幽冷。诗人的笔触是细腻的,但这种细腻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捕捉富有特征性的、能揭示核心问题的意象,和选择无可替换的“那一个”字来达到的。
“他来了,一只松鼠跳过落叶,/他在吹哨,两只鸟儿在窃窃私语/终于疲倦将林中的轻雾吹散”。这又是笔少意多的表现。“他”的到来,惊动了松鼠,等于给了少女消息,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 “他”年轻的充满朝气的步子,像松鼠一样灵活而富于弹性。“他在吹哨”,就像两只倾诉衷肠的小鸟那样委婉动人。这含蓄的表白是那样浸润着少女的心,以致于林中的雾仿佛都被这爱的声音吹散了……少女的心融化了,她的身体微微晃动,她对这深沉的爱的冲击感到难以自制,仿佛是喝醉了美酒。一切都幻化着、旋转着,都溶在一起成为整个爱情的象征, “你梦见化成松鼠,化成高树,/又化成小草,又化成水潭,/你的苍白的足睡在水里”。这是少女一刹那感觉的反映,诗人不再有任何说明,仅仅描述状态和情境,是深得艺术精义的。或者不妨直说:这本来是诗人主观心态的移人,那少女由诗人灌注了自己的生命,早成为诗人情感的符号了!最后一句又复归宁静,诗人又回到了那幅具体的画上,“你的苍白的足睡在水里”。这提示我们,这是一幅题画的诗,对其精神的把握和理解还可以多种多样,那少女永远将“苍白的足睡在水里”,等着无数个智慧的人去重新发现。但是,有了诗人这首出色的诗,我们难道能避免“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尴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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