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派诗群·李金发·里昂车中》新诗鉴赏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飘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斗角的遍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李金发的诗总给人以雕塑般的坚实简洁和现代油画般的光、色的新奇组合。他写诗时,不只是用单纯的情感,而是充分调动各种官能,使之交错起来,构成一枝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苦难的玫瑰。诗人在法国留学学习的是雕塑和绘画,印象派绘画大师马奈、雷诺阿,以及现代雕塑大师希尔德尔、贝纳尔等,都是诗人一往情深的崇拜对象。在诗人的诗中,随处可见绘画和雕塑审美效果的渗透,这首著名的《里昂车中》则表现得尤为突出。
这首诗表现的是诗人在列车上捕捉的一系列“印象”。车厢里微弱的灯光照在姑娘们的身上,使她们健康而红润的裸臂呈一种灰白的色调,正暗合了诗人凄清颓丧的心情。但诗人认为,这正是一种美,美在朦胧和暧昧之间。正是灰白的灯光照在她们身上,照在她们遮住脸孔的软帽上,才使人感觉到仿佛是月光被薄云罩住一般。月亮不见了,只留下月的印象,多么诱人联想,多么教人渴待!这是诗人对光所产生的变化的细微捕捉,没有“细弱的灯光”,这一切都无从解释。下面两节是诗人对窗外景物的印象。先是从大处写。“朦胧的世界之影,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远离了我们,/毫不思索”。车窗外一片迷离模糊,景物迅速滑过,仿佛它们是有意识地“远离了我们”,“不可勾留”,也“毫不思索”。这是拟人化的描写,却具有了人的特点,暗示了诗人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心境。接着是从细微处写。“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和长条之摇曳,/使其深睡。/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远方的山谷仿佛睡熟了,月光在深情地安慰着它的疲乏。而草地在月光的抚摸下,发出凄清的惨淡的绿光,像是一群群啼血的杜鹃的羽毛。这个意象美丽而凄艳,我们看到了那种由光的微妙变化改变了的物体形态,也听到了那凄厉孤单的杜鹃鸣叫声。这一切,再加上车轮声撕碎的世界之寂静,远方城市有灯光的小窗前痛苦疲乏的倦睡人……是多么教人黯伤心怀、苦泪盈盈!这就是诗人在列车上幻化出的整个人生的缩影,是诗人精神的象征“对应物”。
列车奔驰着, “无情之夜气”终于覆盖了一切。诗人灵感的“羽翼”,从外物的印象中收回,转入了内在生命的感悟。列车不息的前进声,在诗人的耳中幻化成了生命的流逝声,生命的飘泊感(细流与行云);正是在这种无家可归的灵魂浪迹中,“我的金发退色”了,希望一次次捉弄了“我”!这是悲慨的感悟,但它的意象却又是多么美。透明的羽翼,清澈的细流,洁白的行云,蓬松的金发,这一切美好的东西与“流逝”放在一起,给人以美被毁灭的感伤。
月儿挂在远天,但在诗人看来,它是人世间“钩心斗角”的象征,它的光那么普遍,那么人世间的欺诈、利诱、背叛也是一样的普遍;它使“万人欢笑”和“万人悲哭”都缠在一起难辨真伪。在它的明灭下,分不清那是“鲜血”还是“流萤”!诗歌最后出现的月的意象,与第一节姑娘脸孔——月光的意象,发生了呼应,暗示在残酷的人生中,惟有幻觉的美是有价值的;而生存中即使是美的幻觉也是那般转瞬即逝!那般难见!这表现了李金发悲郁、颓废的人生观,也表现了他对丑恶现实的否定。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这首诗意象奇幻,整体象征深刻而富于魅力。在对异化现实的否定中,诗人借助了艺术之美的力量。这种“恶之花”式的抒情方式,正是李金发对中国新诗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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