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群·陈敬容·黄昏,我在你的边上》新诗鉴赏
黄昏,我在你的边上
因为我是在窗子边上
这样我就像一个剪影
贴上你无限远的昏黄
白日待要走去又不走去
黑夜待要来临又没来临
吊在你的朦朦胧胧
你的半明半暗之间
我,和一排排发呆的屋脊
街上灯光已开始闪熠
都市在准备一个五彩的清醒
别尽在电杆下伫立
喂,流浪人,你听
音乐、音乐,假若那也算音乐
那尖嗓子带着一百度颤抖
拥抱着窒息的都市
在邪恶地笑
躲到一条又长又僻静的街上
黄昏,我这才找到你温柔的手
紧握住我的,像个老朋友
我在迷惘中猛然一回头
于是你给我讲一些
顶古老顶古老的故事
这些故事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发黄
黄得就像你的脸——
那还有一抹夕照的遥远的天边
故事里有祖父的白胡须
有母亲的绣花裙子
有故乡青石板铺成的街巷
犬吠声里分外皎洁的月亮
有北国的风雪
有塞上的冰霜
有成年成月的怀乡梦
有黄河万里寒冷的太阳
咳,东西南北里我不过是
一个看不见的小小的黑点
人说在飞机上看山川
就像是一块块积木玩具
那末人,在地球上来来去去
不就像一群群爬行在皮球上的蚂蚁
于是,哎,黄昏
你的故事令我沉默
我沉默因为黑夜将临
因为那常在的无端的凄伤和恐惧
没有风,树叶却片片飘落
向肩头掷下奇异的寒冷
黄昏,我绕了一个圈子
依旧回到你的边上
现在我听见黑夜拍动翅膀
我想攀上它,飞,飞
直到我力竭而跌落在
黑夜的边上
那儿就有黎明
有红艳艳的朝阳
《黄昏,我在你的边上》写的是诗人在黄昏时倚窗而望,思绪也如朦朦胧胧半明半暗的天色,时而满脸柔情,时而一腹伤感;时而绝望,时而又满怀希望。诗人思绪的变化,没有明显的过渡地带,而是不间断地呈流动状态,她的感觉、意识和无意识的思想、回忆、判断、愿望、情感、联想等,都混和在一起,成为“意识流”。“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是此诗的迷人之处,诗人随其所想,指点成诗,语与兴趋,势逐情起,墨气所射,四表无穷!
前两节,写了写作此诗的自然环境、时间。“黄昏,我在你的边上”,这一句就使黄昏成为一个能感觉有情有理智的人,这既为下面的“老朋友”做了铺垫,又为“我”尽情地展开联想找到了忠实的“听者”。而且,这“听者”还是一个只用心地听,绝不插话、绝不将话传出的“老朋友”。一个静谧的、特别宜于倾吐衷肠的时辰到来了,这“朦朦胧胧”“半明半暗”的氛围多么教人开放心窗……街灯已开始闪熠,流浪者伫立在电杆下,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尖厉颤抖的歌声。这一切都是诗人所见所闻,但由于当时心境的影响,带上主观的色彩,仿佛这座充满贪欲和邪恶的城市之夜,已经悄悄到来躲在一条又长又僻静的街上。这样,黄昏和夜色被诗人主观的感觉判为两个人, 一是“老朋友”,一是奸邪者。在这样的时刻,诗人“找到”黄昏“温柔的手”、“紧握住我的,像个老朋友”。暮色如阵阵柔情向她涌来,望着这最后的一抹夕照,诗人想起了往事。这里, “我”与“黄昏”已融为一体,究竟是“黄昏”在讲“顶古老”的故事,还是“我”的“记忆”开始活动已区别不开,这是意识流动特有的混沌状态。
接着,诗人写那往事,那“我”和“黄昏”共同的故事。先是对故乡的亲切怀念。祖父的白胡须,母亲的绣花裙子,青石板的小路,犬吠声里的月光,这些最普通的东西,此时却织成了深情的缜密的网,牢牢地网住了诗人。这些东西都带有安静、温馨的特征,与前面的都市的灯光、流浪者、尖厉的音乐和黑夜邪恶的脸构成对比,愈发显得珍贵。我们还可以想见那古老的小镇上淳朴的民风民情,诗人无忧无虑的童年,这一切是那么深切地藏在她记忆中,成为“古老的故事”,那样迷人而不可再来!诗人的意识从故乡流动到成年后的履历,她用了象征的形象道出这履历的艰辛: “有北国的风雪/有塞上的冰霜/有成年成月的怀乡梦/有黄河万里寒冷的太阳”。这里,给人突出的感觉是“寒冷”和严酷。这是诗人对自己走过的道路的返顾,既承接了上文有关故乡的回忆,又自然地带出下文对生存的感慨。从时序上是顺承的,从感觉上又是反差的。想到人世的艰辛,想到自己“爬冰卧雪””的历史,诗人不禁悲从中来,觉得人世的无聊和虚妄: “咳,东西南北里我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小小的黑点/人说在飞机上看山川/就像是一块块积木玩具/那末人,在地球上来来去去/不就像一群群爬行在皮球上的蚂蚁”?从对故乡的怀恋一直到这里的感慨,我们发现,诗人的意识是没有一忽儿间断的,无论是写实还是象征,写景还是议论,所依循的都是自由联想性的意识流动原则。这种意识之流有内在的生命根据,所以,对诗人关于“人——蚂蚁”的感慨,我们也不必从更严格的意义上去考察它在诗中的地位,因为,这不过是某一瞬间的“过程”,最终的东西还没有出现。
“你的故事令我沉默”。从这一行开始,诗人羁束住了自由旁逸的意识之流,将它们输入清醒的理智的轨道。夜来了,黑暗比起半明半晦的夕光来反而教诗人清醒。她痛切地感到了“奇异的寒冷”,但她同时也知道,黑夜也只是一个过程,它像一只巨大的鸟儿,拼命地飞着飞着,她要攀上它,不再在半明半暗的幻想中沉湎,一直穿过黑暗的边缘, “那儿就有黎明/有红艳艳的朝阳”。这不再是“黄昏”的故事了,而是“黑夜与黎明”的故事,战胜黑夜迎来黎明的故事!到这里,最终的东西出现了,诗人真正钟情的不是黄昏,而是黎明, “黄昏”是她的“老朋友”,她对它讲关于“黎明”的故事,这故事不会再是“顶古老顶古老”、“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发黄”的故事,而是“红艳艳的”、新鲜而永恒的!
这首诗大体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诗人将纯粹情绪性的心理状态,这“惟一的实在”忠实记在诗中(甚至包括瞬间有关人的宿命的悲观思想),用内省的方法来探索心灵深处涌动的东西,无间断的内心独白精微而深切地表现了她此时此地的心理活动,过去、现在、未来交织渗透成一体,形成了此诗多角度、多侧面的立体结构。这种“意识流”手法比起那种围绕着一个“立意”展开的诗,显然容量更大,也更能至切地释放抒情主体的全部情思。这是一种“黄昏”时的意识之流,有着黄昏的敏感、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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