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翟永明·黑房间》新诗鉴赏
天下乌鸦一般黑,至此
我感到胆怯,它们有如此多的
亲戚,它们人多势众,难以抗拒
我们却必不可少,我们姐妹四人
我们是黑色房间里的圈套
亭亭玉立,来回踱步
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却有意使坏,内心刻薄
表面保持当女儿的好脾气
重蹈每天的失败
待字闺中,我们是名门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变得多姿多彩
年轻、貌美,如火如荼
炮制很黑,很专心的圈套
(那些越过边境、精心策划的人
牙齿磨利、目光笔直的好人
毫无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们的房间危机四伏
猫和老鼠都醒着
我们去睡,在梦中寻找陌生的
门牌号码,在夜晚
我们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颠鸾倒凤,如此等等
我们姐妹四人,我们日新月异
婚姻,依然是择偶的中心
卧室的光线使新婚夫妇沮丧
孤注一掷,我对自己说
家是出发的地方
这是一种什么情绪?调侃、揶揄、反讽、玩世不恭、六神无主、放浪形骸、黑色幽默、痛楚……一切似乎都不确定,但又都在其中。这里对女性命运的体验,已经超出了社会的、道德的范畴,而直接进入生命本体了。这首诗的题材,与我们前面所介绍的张烨的 《老处女》 是一样的,但与张烨那温情的理想主义色泽相比,这首诗是更富于现代感的。关于女性的生命体验,翟永明说过: “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 (《黑夜的意识》)。这里的 “深渊”,是指历史积淀下来的对女性的蔑视和偏见。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从神话开始,女性就是作为 “阴” 的力量相对于 “阳性” 而言的。“阴”是黑暗和萎缩的方面。愚妄的偏见就是这样在暗中支配了一代一代麻木的人们。《黑房间》 要做的是一种反抗,这种反抗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它指向生命深层的实在,它知道正面的呼喊在今天已经十分无力了。它要自己反抗自己。
“天下乌鸦一般黑,至此/我感到胆怯,它们有如此多的/亲戚,它们人多势重,难以抗拒”。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生存,女人仿佛只能被视为客,而男人从来都是主。这已是 “人多势重,难以抗拒” 的现实了。这是对生存的清醒估计。但 “我们却必不可少”,我们力争活得像模像样,尽管 “重蹈每天的失败”。我的 “有意使坏,内心刻薄” 是相对男性而言的,女性争取自身的解放、做人的平等权利,被视为 “使坏、刻薄”,这里是反讽,强化了正极的意义。“胜券在握的模样” 暗示了女性孤苦无依地支撑抗争的艰难状态。下面的 “炮制很黑,很专心的圈套” 是说偏见对女性智慧和人格的抨击——这本来是正常的生存权利,却被视为阴森的伎俩。在白天,她们高视阔步,但内心却颤栗着彻骨的悲凉,“在夜晚,我感到/我们的房间危机四伏”。那些 “越过边境、精心策划的人/牙齿磨利、目光笔直的好人”就渐渐对我构成一种冥冥中的压迫。接下来“我们是瓜熟蒂落的女人/颠鸾倒凤,如此等等”,不光是以荒诞的语气对女人的生命欲望进行开掘,而是对真正的爱情的渴望,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寻找陌生的/门牌号码”;在白天,这种平等的、彼此尊敬互为主体的爱情结构是太难寻了。自主自强的女性生命是骄傲的,“我们日新月异”:为一种信念而等待是值得的,这自由的生活,足以“使新婚夫妇沮丧”。为了拯救自身,为了反抗某种不可反抗的宿命,我不惜“孤注一掷”,“家是出发的地方”。至此那个不甘为丈夫玩偶的娜拉,那个寻求真正爱情的安娜,还有那个为自由的生活而逃离“家”的子君,都成为了诗人的“姐妹”。她们从“家”出发是为了重建灵魂的家园啊!
这首诗从语感到意味都给人以全新的感觉。它反崇高、反优美、反脆弱的理想主义,但骨子里却更贴近人的生命,更深刻地揭示了无法回避的女性的生存。这一切,都使女性意识在整个文学表现中获具了更实质性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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