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广秀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千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戴望舒
这是戴望舒九十三首诗中最特殊的一首,向来受人注意。不少人认为它是一首现实主义的作品,是诗人的创作贴近人民生活的证明,表现了农村少女爱情生活的甜蜜。蒲风则指摘它“只是自耕农生活的夸张的描摹,找不到农村破产下的农人的痛苦”(《几个诗人的研究》)。这些说法表明本诗的主旨是朦胧迷离的。
诗人笔下的少女的确是可爱的。她勤劳:提着沉重的“蚀着青苔的水桶”打水,“帮助她的母亲造饭”,“给猪圈里的猪喂食”,将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象一架不知疲倦的风车。她恬静:打水,“静静地走”;回家,“静静地走”;去厨房,“静静地走”;连放水桶也是“静静地”,象一朵小花在无声无息地绽开着。她痴情:当少年在泉边吻了她,她的心就老是“在泉边的柳树下”,老是想着那个少年,以至于听了父亲的话就“羞怯地低下头去”。这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干什么都是“静静地”,也许全身心都沉浸到那个甜蜜的情景中去了吧!为什么不停地干这干那,也许可以借此掩饰心头的慌乱吧!这个初次尝到爱情的甜蜜的少女的心,象一潭澄碧湛澈的水,一块爱情的石头突然投入,怎能不激起层层浪花!最能表现少女精神状态的是“鲁莽”二字。可以想象当时少年行动的突然、急切、热烈,少女的慌乱、羞怯。少年的“鲁莽”行动会频频在少女眼前闪现,令少女心旌摇荡,意痴神迷,以至于想起这些,她就“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以至于母亲说的什么话,她也没有听到。也就是说,这个少女遇到了具有强大吸引力的爱情磁石,一下子被吸了过去,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带上了爱的磁性。
这首诗突出的不是少女的外貌,而是少女的痴情。诗人所采用的表现手法也是值得玩味的。诗人没有进行最能表现人物感情变化的心理描绘,而只掇拾最普通、常见的日常生活细节,如打水、喂猪、赶鸡等,来表现少女心情的平静。其实这只是一种假相,少女心潮的翻涌在一些细节描写中隐隐地透露出来。水为什么“溅出来”?她的手显然随着心脏的激跳而抖动;“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显然在抑制着内心的激情;一群瓦雀被“惊散”,显然是少女行动突兀所致;被赶进窠里鸡也是“可爱”的,又显然是“爱屋及鸟”的心理的作用。这些细微之处的暗示,作者又用“静静地”的轻纱罩住,使人只能雾中看花,唯其隐约朦胧,才使人更加注意,有心的读者能于表面的平静中感触到少女激烈的心的律动。作者这种于平淡中见奇崛的手法是相当高明的。
和平淡的题材相谐调,诗的语言也是散淡的。这乡野间长大的纯真质朴的少女象山野里的一朵小花一样自然浅淡,任何雕琢清丽的词句都是不相宜的。所以诗的语言完全是口语化的,既不在词句上浓施粉黛,也不在句式上精结巧构。整首诗似乎不见色彩,不闻声响,不讲韵律节奏,句式长短不齐,象平川上的一泓泉水,随地涌去,自然而然,毫无雕饰。如“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一句,如果改为强节奏的句子,并将“从田间回来”改为“荷锄归来”,将“坐在门槛上”改为“落坐门槛”也并非难事,但却失掉了乡村生活的散漫、老农动作迟缓的典型特征和乡野风习的疏淡百朴意味,诗也失去了散淡清简之美。就诗人的文学修养而论,写出“晚云在暮天上散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夕阳下》)一类高度凝炼工秀的诗句可以说是行家里手,可是作者自从写出了《雨巷》之后就一直主张“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单是美的字眼的组合,不是诗的特点”,因为“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诗论零札》)。可见诗的语言的散淡化是诗人所努力追求的风格,是诗人在融汇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现代派诗歌于一胸之后,又开辟的一条当时诗坛上所没有的创作途径,这也是诗人能成为当时一个重要的诗歌创作流派的代表人物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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