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学忠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他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飘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斗角的遍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李金发
李金发认为,诗的意象应当有一种朦胧美。比如在月夜下,万物以暗影为衣裳,好象“摇荡于轻云中”,仅显露其一半,“所有看不清的万物之轮廓”,便“充满着诗意”,并“造成一种柔弱的美”。因此,他要求诗人要透过眼中的“轻云”去观察大自然,以“完成其神怪之梦及美”,否则,便会“使其好梦逃遁。”(李金发:《艺术之本原及其命运》,《美育》第三期)
《里昂车中》正是透过诗人眼中的“轻云”观察和捕捉到的生活图景。诗的内容是现实的,记录的是诗人坐在火车上见到的景象和感受,但诗人在贴近现实中寻求着超越,用色彩、光影、声响的变幻与亲和把现实“催眠”,给我们造成一个迷人的恍惚和美丽的朦胧。
先看车厢内的情景:细弱的灯光照在异国妇女的身上和脸上,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她们白晳的面庞被软帽遮住了,只留下一片阴影,“如同月在云里消失”一样。诗人借助肤色、面影在光里的阴暗变化和新颖的比喻,把流逝着的物象和感觉凝结在一个诗意葱茏的画面中。而“赤红的小臂”、“软帽”等凭着诗人灵性筛选的语言,又能在二十年代读者的心中唤起一种新鲜的移人的异国情调,觉得这确实是在“里昂车中”,而不是在津浦线上。
再看车外景象:猛然闯入诗人视野的,是“朦胧的世界之影”旋转着急速地向后奔涌,毫不思索地远离而去。定睛细看,则是一个半透明的画境——淡淡的月光下,随风摇曳的枝条,疲乏欲睡的山谷,浅绿的草地,以及闪耀着绿光的杜鹃的毛羽,和谐着夜的宁馨与静谧。这夜的宁馨与静谧又被车轮有节奏的震动所“撕碎”,车轮“闹声”与深夜“沉寂”的强烈反差,更衬出月夜的和谐与幽静。这是静中有动,以闹显静。穆木天说,诗里有“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夕暮里若飘动若不动的淡淡光线,若讲出若讲不出的情肠才是诗的世界。”(穆木天:《谈诗——寄沫若的一封信》)李金发呈给读者的,正是这样一个“诗的世界”。
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说,赤裸的思想情绪象赤裸的人一样弱,因而主张给诗穿上意象的衣裳。《里昂车上》的最后两节诗,就是通过意象来表达诗人的思想情绪和感受的。被旅人的倦态和心底的烦闷所感染,诗人想象的翅羽也被“无情之夜气”卷伏了。听着细流的鸣声,望着行云的漂泊,诗人觉得岁月正从自己身边无情地流逝,便不禁发出“金发退色”、不知老之将至的慨叹。人生的旅途不也象奔驰的列车一样迅忽易逝吗!随着列车的行进,诗人的意念也在急促地流动: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又伸向了车外更远处那被月儿“钩心斗角的遍照”的大千世界,仿佛隐约听到“万人欢笑,万人悲哭”;在远处模糊一团的黑影里,恍惚看到鲜血的流动,流萤的飞舞。“钩心斗角”、“欢笑”、“悲哭”、“鲜血”、“流萤”,这些语意双关、寓意隽永的词语,启示我们在字句以外、比喻以内去体味它们的弦外之音、象外之旨:在现实社会中是充满着你争我夺的搏斗的,有胜利者的欢笑,也有失败者的悲哭。从这诗情洋溢而又恍惚朦胧的意象里,我们仿佛也能听出诗人对弱肉强食的现实社会的愤懑和不平。从现代诗歌发展历史看,朦胧美的追求和通过意象传达诗人的思想情绪和感受,不仅是对浪漫主义坦白奔放的反叛,而且是对初期白话诗直白浅露倾向的反拨,对提高诗的艺术水平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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