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宋)辛弃疾
漫兴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约作于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至宁宗嘉泰二年(1202)间,其时词人因遭谏官攻击,被罢去了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的差遣,隐居在江西铅山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别墅。题曰“漫兴”,是罢官归田园居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经心,肆口而成,实则胸中有郁积,腹中有孚养,一触即发,一发便妙,不可以寻常率笔目之。全词通篇都是在发政治牢骚,但上下两片的表现形式互不相同。
上片用典,全从《史记·李将军列传》化出,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西汉名将李广四十馀年中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英名远播,被匈奴人称作“飞将军”。小令篇幅有限,不可能悉数罗列这位英雄的传奇故事,因此词人只剪取了史传中的一个精彩断片: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广军败被俘。匈奴人见广伤病,遂于两马间设绳网,使广卧网中。行十馀里,广佯死,窥见其旁有一“胡儿”(匈奴少年)骑的是快马,乃腾跃而上,推堕胡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归汉。匈奴数百骑追之,广引弓射杀追骑若干,终于脱险。斯人于败军之际尚且神勇如此,当其大捷之时,英武又将如何?司马迁将此事写入史传,可谓善传英雄之神。词人独取此事入词,也称得上会抢特写镜头。
“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史记》叙李广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为反衬。词人不假外求,一并拈亲。蔡起初与广俱事汉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官至二千石(郡守)。武帝时,官至代国相。元朔2年(公元前124)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右贤王,有功封乐安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为丞相。他人材平庸,属于下等里的中等,名声远不及广,但却封列侯,位至三公。词人这里特别强调李蔡的“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一“却”字尤当重读并仔细玩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内容——李广为人在上上,却终生不得封侯,全由此一字反跌出来,笔墨何等经济!
四句只推出李广、李蔡两个人物,无须辞费,“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楚辞·卜居》)的慨叹已然溢出言表。按词人年轻时投身于耿京所领导的北方抗金义军,在耿京遇害、义军瓦解的危难之际,他亲率数十骑突入驻扎着五万金兵的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渡淮南归,献俘行在,其勇武本不在李广之下;南归后,他又上《十论》、《元议》,屡陈北伐中原的方针大计,表现出管仲、乐毅、诸葛武侯之才,其韬略更非李广之所能及。然而,“古来材大难为用”(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双全的将相之具,竟备受嫌猜,迭遭贬黔,时被投闲置散。这怎不令人寒心!因此,词中的李广,实是词人的自我写照;为李广鸣不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头是冲着那妍媸不分的南宋统治集团来的。
下片写实,就目前的田园生活抒发感慨,一肚皮不合时宜,都托之于诙谐。“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二句对仗,工整清新。上下文皆散句,此处安排一双俪句,其精彩有如宝带在腰。“芸”,通“耘”。“笕”,本义是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槽,这里用作动辞,谓截断竹管,剖作屋瓦。既根除园中杂草,又葺理乡间住宅,词人似乎准备长期在此经营农庄,做“粮食生产专业户”了。于是乃逗出结尾二句:“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朝家”,即“朝廷”、“皇家”。“力田”,古代乡官名,掌管田事。两汉时行推荐制,凡努力耕作、成绩显著者,可由地方官推举担任“力田”之职。二句是说:倘若有朝一日恢复汉代制度,选举“力田”,看来是非我莫属了!话说得极风趣,不愧幽默大师,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这是含着泪的微笑,其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舍我”句本出《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虽大言不惭,却充满着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历史责任感,何其壮也!到得词人手中,一经抽换前提,自负也就变成了自嘲。尽管词人自号“稼轩”,并不轻视“力田”,但他平生之志,毕竟还在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旌旗万夫,挥师北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呵!岂仅仅满足于做一“农业劳动模范”呢?读到这最后两句,我们不禁要替词人发出“骥垂两耳兮服盐车”(汉贾谊《吊屈原赋》)的叹息。南宋萎靡不振,始困于金,终亡于元,非时无英雄能挽狂澜于既倒,实皆埋没蒿莱之中,不能尽骋其长才。千载之下,每思及此,辄令人扼腕。惟一切封建王朝,莫不有此,盛衰异时,程度不同而已。稼轩此词的认识价值,就在这一方面。
本篇上片使事,就技法而言为曲笔,但从话意上来看则是正面文章;下片直寻,就技法而言为正笔,但从话意上来看却是在说反话。一为“曲中直”,一为“直中曲”,对映成趣,相得益彰。又上片“李蔡为人在下中”、下片“舍我其谁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史记》原文是“蔡为人在下中”,词人仅补出一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于史,一出于经,都恰到好处。后句与“万一朝家举力田”这样的荒诞话相搭配,尤谑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词论家视“经、史中生硬字面”为词中大忌(见宋沈义父《乐府指迷·清真词所以冠绝》),殊不知艺术中自有辩证法在,臭腐可化神奇,只要用得其所,经、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词,甚且可以作到全词即赖此生辉。本篇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
此前,词人隐居江西上饶带湖时,就曾作过一篇与此内容大致相同的长调词——《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其末云:“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用?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风格颇见苍凉。本篇则为小令,心境之悲愤不殊,却呈现出旷达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观。这充分说明,艺术大匠在构思和创作同题材的作品时,非特耻于蹈袭前人,并且不屑重复自己,无怪乎他们的笔下总是充满着五光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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