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清)吴兰修
园绿万重,月不下地,夜凉独起,冰心悄然,惜无闲人同踏深翠也。辄依横竹写之,时甲戌七月十三夜。
绿剪一窗烟,夜漏知何许?碧月蒙蒙不到门,竹露听如雨。独自出篱根,树影拖鞋去。一点萤灯隔水青,蛩作秋僧语。
词前有一小序,交待了构思与写作过程,与词意并不重复,可以前后辉映,相得益彰。序中交待写作时间是“甲戌七月十三夜”。即嘉庆十九年(1814),农历七月十三。此时月色将满而未全满,早出于东山,很快就升至中天,月华布满,加以云淡风轻,天高气爽,正是赏月之最佳时机。词人的审美感兴与创作灵感都是在此一特殊季节的特定环境中产生的。
农历七月,正值初秋。十三日又恰在处暑前后,伏天已过,暑气方消,而园中万绿重重,尚无秋天景象,气候却已宜人,进入夜间,金风送爽,故更增添游园赏月之雅兴。这首词本属初秋月夜吟赏之作,赏月是其中的主脑,但词人却偏偏不强调月夜如何美好,而着意于“园绿万重”、“踏深翠”。这正是本篇构思与寻常赏月之作不同之处。故此,词一开头便强调“绿剪一窗烟”。词中所写诸物、诸事、诸情,均由一“绿”字引起。“绿”,只有在阳光照耀下,才能展现其千重万重,苍翠欲滴。入夜,即使皓月当空、万星无云,月光照在竹叶树梢之上,“绿”,仍不会耀眼生辉的。但词人对“绿”的极端爱赏,因白昼酷热而无暇细心领会,此时万籁俱寂,竹影临窗,突然呈现出另一美的境界。“一窗烟”,也即写“绿”之另一形态,另一种美。而“剪”字,又用得何其生动,准确!仿佛是谁在背后用剪刀把竹影剪下来贴到窗上似的。从修辞上讲,此句似是拟人,其实,这不正是在写月色么?因为词人注目于窗上的月影,向往于“踏深翠”,所以在不知不觉间过了很长时间,连几更几点也充耳不闻了。“夜漏知何许”,写的就是这一心境。这里还透露出词人对月色的期待已经很久了。结果如何?“碧月蒙蒙不到门,竹露听如雨。”首句中的“烟”,与“蒙蒙”两相呼应,月色自然难以照临门户。由于夜静更深,露水凝重,免不了要从竹叶上滴下来。一叶如此,万叶千枝,便汇成降雨般的清响,传来耳际。词人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独自出篱根,树影拖鞋去。”词人孤身只影,踱出篱门,向绿树深处走去,引导他前进的是重重“树影”。“拖鞋去”三字,写尽身不由己的情态。词人不知沿着“树影”走出多远,忽然被眼前出现的光亮所吸引:“一点萤灯隔水青,蛩作秋僧语。”在重重树影之中,突然有萤火的微光一闪,使词人想到古刹的佛灯,耳边秋虫(蛩,蟋蟀)的嘶鸣,划破秋夜的宁静,听起来很近似僧徒们在夜里诵经。见此境界,真使人有出世之感了。这里再回头细读小序,联系“冰心”、“闲人”诸句,可以看出,词人是怎样涤尽人世的烦恼,在树影重重之中,捕捉大自然的美景。虽说“夜凉独起,冰心悄然”反映了词人几近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泊与宁静,但那划破树阴的萤灯,那传来耳际的蛩语,不正是词人生活热情的外射么!正是这打破岑寂的生机,才升华为诗美。
在古典诗词中描写初秋月夜吟赏之作,屡见不鲜。这首小令独辟蹊径,并不直写月光与天空、而是把视觉和听觉尽皆投注于月下树影之中,终于发现了其他词人不曾发现的美的境界,得到了美的享受,于是“依横竹写之”,成为词中佳构。“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其端为我辈设。”(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三)山谷此言把诗家词客的任务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一个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就是要在司空见惯的寻常事物中(包括社会生活)发现诗美,做到“人人共有之意,共见之景,一经说出,便妙。”(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二)这首词的妙处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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