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蟾宫
(清)黄景仁
一层丁字帘儿底,只绣着、花儿不理。别来难道改心肠?便话也、有头没尾。兰膏半灭衾如水,陡省是、梦中情事。可怜梦又不分明,怎得个、重新做起?
这首小词象幅水墨画,又象首朦胧诗。明白极了,又模糊极了。“丁字帘儿”,指丁字形的帘子。也是地名,在南京利涉桥边,明代为乐户聚居的地方。在这首词中,“丁字帘”是否有双关的意义?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丁字帘底的姑娘就是一位“乐户”的女儿了。在封建社会,上层社会的女孩儿很少有自由恋爱的权利,而底层社会的女孩则为生活所迫,没有恋爱的兴致;因此,能充当爱情戏主角的,就只有象乐户女这样虽处于下层但经济上还过得去的女孩儿了。这些女孩,漂亮、聪明、活泼、多才多艺,才子黄仲则,与她们倒也般配。但今天却有些不对劲。她低头只是绣花,情人来了,理也不理。怎么回事?恋人都是很敏感的。他就怀疑起来:“别来难道改心肠?”“别来”,说明两人刚有过一段时间的分离。恋人暂时离别,最耽心的就是“改心肠”。难道她另有所爱了?不然,说起话来为什么有头没尾,吞吞吐吐?当然,如果真的是姑娘有了二心,那么,她,以及这首词,这个故事,也就没了戏,没了趣味了。这首小令上片的妙处就在于:尽管男主人公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但在作为局外人的读者看来,却有另一番情趣:这姑娘低头绣花不理人,也许是在调皮,在佯嗔,在逗着玩?说话有头没尾,也许是因为乍见情人,心中激动?心理学上有一种“完形”即把不太完美的事物看得趋向于完美的现象,我们在看这首词时,对这姑娘绝不会起反感,原因即在于此。
看至下半片,读者也许要会心一笑。原来是个梦。“兰膏”是泽兰炼成的油,可点灯。这里泛指灯烛。灯烛半灭,油膏已经不多,说明主人公原先是独对孤灯相思,过了很久,熬不住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谁知就做了个叫人放心不下的梦。看到兰膏半灭,冷衾如水,才陡然省悟,那只是个梦。“衾如水”,被子如何似水?但细细一想,以水状衾,似与老杜“布衾多年冷似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异曲同工之妙:衾软似水,独卧冰凉似水,些许灯光中,恍惚似水,主人公梦中急出一身冷汗,亦似水。梦是现实的幻影。虽是梦,但主人公醒来后仍一点儿也不轻松。“别来”已这么多天,她会不会真的改了心肠?可惜梦得不分明,没结果。于是主人公便发奇想:怎么才能再接上去做那个梦,谈谈心,沟通沟通两颗已有好多天未“碰撞”的心?
读完全词,再回头看上半首,对那个姑娘的那些令人费疑猜的表现,我们便会有新的解释了:那是个梦,在梦中,我们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潜意识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独特的时空与逻辑,在这种时空与逻辑中,人物的动作、语言,总是有头没尾的。在梦中,水墨画的明白与诗的朦胧美丽地结合起来,那是一个好的梦,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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