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同属旧党,因此元祐年间新党重新执政之后,秦观受苏轼牵连而屡遭贬谪。绍圣元年(1094)贬处州监酒税,绍圣三年又因以谒告写佛书之罪而削秩徙郴州(治所在今湖南郴州)。这首小令即写于赴郴州途中;与早期清丽婉约风格相比,它体现出词人晚期凄厉幽怨的风格。冯煦称秦观为“古之伤心人也”,“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蒿庵论词》),正是指此类词。
全词句句是景语,又无一不是情语。词人描写的是其于漫长冬夜直至拂晓的所见所闻所感,寄寓的是贬谪生涯的艰辛、凄苦之情。词开头两句点明时空环境。时间是“遥夜”,而漫长的冬夜一旦比作“沉沉如水”,就变抽象为具象,给人以形象而丰富的感受:冬夜似水一样深沉无边,似水一样寂阗无声,又似水一样冰冷难耐。人称“欢娱嫌夜短”,而“遥夜”觉“沉沉如水”,则其意正是“欢娱”的反面,只是未点破而已。地点是“驿亭”,已表明是羁旅生涯,“风紧”而驿亭“深闭”乃意在突出“驿亭”外部环境的荒寂、寒冷,贬迁之苦已初露端倪。接下写驿亭内部环境:“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梦破”即梦醒,但用“破”字显得凄厉。词人之所以“梦破”,盖在于被子太薄,不堪驿舍内冬夜五更寒而被冻醒。此时因为室外霜气已将晓寒送入驿舍也。词人连求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李煜《浪淘沙》)之慰藉亦不可能,真是可怜复可悲!而“梦破”之后见“鼠窥灯”的细节,不仅传神地写出冬夜老鼠饥饿无食,正窥视油灯企图偷油之情状,亦构成驿舍内阴森凄惨,令人不寒而傈的氛围,又显示出驿舍内之简陋、残破。词人既被冻醒,且见鼠而惊,自然难以入眠,乃以叠语“无寐,无寐”感叹之,其凄苦之情令人为之叹息。“梦破”不久,又闻“门外马嘶人起”,一片忙乱嘈杂之声,又预示着该启程上路,重新开始贬谪征途上更艰辛的跋涉之劳,则其凄苦之感将日以继夜矣!
王国维于托名樊志厚所写的《人间词话乙稿序》中评曰:“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此词堪称“以境胜”的典型。所谓“以境胜”,是指词作基本上以物象构成境界,绝少显露情语。此词除“无寐,无寐”之外,余皆物象,但物象中有意。此“境”又是王国维所谓的“有我之境”,其《人间词话》曾以秦观《踏莎行》“可怜孤馆闭春寒,杜鹘声里斜阳暮”为例。可见“有我之境”是指客观物象与词人主观情思处于对立与冲突状态,大不利于词人之意志的一种境界。此词中所写的“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鼠窥”、“晓寒”、“马嘶人起”皆与《踏莎行》相类,刺激着词人羁旅与贬谪途中的凄楚、苦闷之情,从而构成一种“壮美”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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