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如梦令·五之五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
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在这首仅33字的小令中,词人接连向读者展现了四幅画面。第一幅是词人白日池边所见之景。“满目落花飞絮”。正是这纷纷扬扬的落花和飞絮,宣告着春之将尽的消息,逗引起词人对春之消逝的悲愁。梁简文帝萧纲《江南曲》有句云“枝中水上春并归,长杨拂地桃花飞”,情与景正与秦词相仿。但萧诗明言“春并归”,显然不及秦词问“春归何处”来得含蓄,而秦词在“落花飞絮”前加上“满目”二字,更是强化了写景中的感情色彩。对春之消逝的高度敏感,使得词人的视觉焦点始终停留在象征春归的意象上。读此词,不能不使人想起同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的名篇《清平乐》,黄词劈头而问“春归何处”,正与秦词同,但统观全词,黄词表现的是企图留住春的执着和终于留不住春的淡淡的惆怅,秦词则蕴含着几近绝望的凄苦,其个性差异是非常明显的。
如果说首两句构成的第一幅画面只是展现了在一般伤春诗词中亦常见的场景,那么三、四句所展现的两幅画面则表现了秦词所独有的情韵。“孤馆悄无人”是凄苦的眼前实景;“月堤归路”则是明快的梦中虚景,两幅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新党重新上台,打击旧党,秦观受牵连由国史院编修出为杭州通判,道贬处州,绍圣三年再贬至郴州。在郴州旅舍秦观曾作《踏莎行》(雾失楼台)以抒贬谪后的心情,词有“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句,其立意遣词与这首《如梦令》正相仿,可视为同期之作。将美好的梦境与凄苦的现实对照而写,由梦境到现实的跌宕,使读者在心理上体验一种深沉的失落感,这种手法在古典诗词中得到广泛的运用。在漫长的贬谪生涯中,词人时常在梦中寻求解脱,在颓败凄凉的孤馆中,词人的梦魂伴着朗朗明月,沿着涨满春潮的江堤,飞归故乡,“月堤归路”是一幅多么和平、宁静、温馨的画面,但是“路遥归梦难成”(李煜《清平乐》),梦断而觉。眼前只是“孤馆悄无人”。透露出思归而不得归的无奈、惨淡、凄凉和绝望。
前四句蓄势已足,激愤的感情正待一泻而下,但词人“欲说还休”,只轻轻叹出两声“无绪,无绪”。这固然是因为那复杂而激烈的感情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更是在饱经沧桑、历尽坎坷之后,看破一切、心如死灰的反映。这远较叹苦言悲来得更深沉、更惨痛。接着,词人闸住感情之门,以结句六字推现最后一幅画面:“帘外五更风雨。”这笔法正如陈洵《海绡说词》所论:“词笔莫妙于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尤其在小令词的创作中,如欲让极有限的篇幅蕴含更广袤深远的意境,“留”是极重要的手段。词人虽留住情感不直抒,但他用六个字淡淡勾出的那幅画面,却更深沉地表达了自己的愁苦与悲愤,包孕的情感更丰富,更繁复,不同阅历的读者在这幅画面中自会读到不同深浅的内涵。帘外风雨使本已是“满目落花飞絮”的池上春色,更为阑珊衰败。孤独无寐的词人在这不尽的风声雨声中,在这沉沉如水的遥夜里,体味着春之将尽,体味着生命的衰落,体味着贬谪生涯中的凄苦与绝望。
这33字所构成的四幅画面,在时间上由白昼而入夜而至五更。在空间上由室外池边而孤馆室内,又由室内而帘外,由现实的贬居之所而至梦幻中的归路途中。在气候环境上,由梦幻中的明月朗朗而至现实中的风雨潇潇。在这时间的推进与空间的变换中,在这梦幻与现实的交替中,词意层层跌进,由一般的伤春到满含个人辛酸的凄然、直至万念灭寂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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