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冯延巳
采桑子·花前失却游春侣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游春逐胜,本是人间快事,更何况偕同情侣于花前柳下?本词却从其事反面着墨:“花前失却游春侣。”一开篇就教人为之感到怅然、惘然。“失却”,是下文“悲凉”、“断肠”之根由。有失必有得,可以推知,诗人曾经有过与之十分情投意合、一起游春的伴侣。一旦失却,怎不悲伤?“花前”二字。足以引起我们丰美的联想。那定是“红满枝,绿满枝”(《长相思》)、“柳丝如剪花如染”(《归自谣》、“日斜柳暗花嫣”(《三台令》其一)的艳艳春境吧?在如此这般诗情画意中与伊人同踏新绿、共赏美景,多么销魂!如今只能“独自寻芳”,怎不“悲凉”?珍贵的友人,美好的时光一旦失掉,想再寻找回来似乎并不那么容易了。另首《采桑子》有诗句为证:“后约难期,肯信韶华得几时”。这是其“悲凉”因由之一;“独自”,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说明他身边已无志同道合,情意相契的伴侣共赏春花、共听好音,这是其“悲凉”因由之二;其三,更有勾人无限情思的对蝶、双燕、青苔、夕阳诸多眼前风物。这种种情缘便构成诗人“满目悲凉”之感喟。“花前”景仍在,可是游春侣已失,这使诗人愁绝心伤,触景生情。这种幽微迷惘的缠绵情致,也许不是单纯的男女情思所能解释得了的。从一“失”字与一“寻”字中,我们觉察到,词人似乎内心有一种无比痛苦的失落感和一种对早已不复存在的美好往事的默默追寻与无限思念。所以本是春意盎然的景象,在他看来竟成“满目悲凉”。下面“纵有笙歌亦断肠”,是退一步说。“有笙歌”为什么“断肠”呢?一是,笙歌多为助兴行乐的,词人故设乐境以反衬“失却游春侣”之“悲凉”;再者,笙歌是词人心灵中的有情物象,曾经摇撼过诗人心灵。从《抛球乐》其一中,可以清楚地了解到笙歌曾给过词人怎样深刻的感受,使他产生过怎样深沉的爱:“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秋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另一首《抛球乐》中又道:“咫尺人千里,犹忆笙歌昨夜欢。”由此看来,“笙歌”附有词人无限情思。昔日“共盘桓”于小桥秋水之上、同尽笙歌之夜欢的罗衣美人,今日已如远隔“千里”,这是词人难愈的心病。“独自寻芳”,所以纵有笙歌,已非同昔日。怎能不令他愁肠寸断?“共盘桓”与“独自寻芳”相对。“断肠”,离愁之盛可知。莫非这罗衣美人与那“最有情”者同是“失却”的“游春侣”?这“纵有”句,是意中之象,虚设之境,它沟连起今昔之事,把词人过去的经历,眼下的情境自然揉合交融在一起,创造出了一种繁复深邃的新意境。词中情意幽微缱绻,具有微妙感人的艺术力量。
下片又由追忆笙歌夕欢回至眼前现实,由虚设意象的点染转为实际物象的描绘。“林间”、”帘间”,是说从室外到室内。诗人眼目所及之物自然很多,但留有深刻印象的只是双双对对的蝶燕。这里的“双双”与上片的“独自”照应,形成鲜明对比。以戏蝶和燕子双飞,喻情侣比翼;以对对燕蝶之欢,兴起自身孤独失侣之悲。用乐景衬衰,更显其哀,致使“满目悲凉”意蕴更深。所以,词人哪堪再去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的黄昏死寂景象就更不忍去目睹了。青绿,渲染寂静气氛;苔生,意谓人迹罕至;夕阳半落,言下之意气息奄奄。如此种种,更增“满目悲凉”之意。这种宏观中的冷峻萧然景象,已不再是个人孤独情怀的感发了。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曰:江左自周师南侵,朝政日非,延巳匡救无从,怅疆宇之日蹙,“夕阳”句奇慨良深,不得以绮语目之。
故而,末句非同一般景语,整首词也不能仅局限于词人介人生活的狭隘范畴。本词是借亭园之景,伤别之情,来引发一种意蕴深广,超越个人的“奇慨”。应该说,这是一种重要开拓。词中比喻起兴、对比映衬、实与虚拟等手法的运用自如,没有斧凿痕迹。诗人情思似露未露,道出了物情,隐却了我情,我情又在物情之中,做到了情景互补、物我相化,体现了冯词笔致轻灵、风流蕴藉的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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