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周济
蝶恋花·柳絮年年三月暮
柳絮年年三月暮,断送莺花,十里湖边路。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侬只恁低低去。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有余英,不直封姨妒。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注。
杨花柳絮,是清代常州派词人最喜入词的题材之一。从张惠言、张琦到周济,其笔下柳絮形象的内涵有一种相互传承的共性,那就是把它作为封建时代出身寒微的平民知识分子的象征,这首《蝶恋花》亦不例外。
柳絮飘绵,时在三月春暮。起句“年年”二字,是“年复一年”之意,表明时序的循环往复。这已暗示读者,作者写柳絮,无意于自然景物的逼真描摹,艺术形象只不过作为其主观意识的物化形态而已。循此提示披读下去,则“断送莺花”二句似也不宜作为一般自然景象加以理解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莺”与“花”指代明丽活跃、充满生机的春景。“断送”二字,伤极痛极,暗示着柳絮的命途多舛:湖边十里曾有过的繁盛景象已骤然消歇,只剩下柳絮,沿路飘飞。柳絮与春天无缘,又不能把握自我命运:“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侬只恁低低去。”“侬”,指暮春的东风。“恁”,那样地。柳絮虽漫天飞舞,却无法攀上高枝,只能下嫁东风,终究要坠落到命运安排的低贱去处。作者那种自我哀怜伤悼的感情,借助于柳絮的形象,隐隐传出。
柳絮与繁春无缘,却与衰败常伴。“满眼颓垣欹病树”,景象何其萧条凄凉!柳絮生于斯,长于斯,只不过是老残病柳的“余英”,连风神(封姨)也不屑一妒,是无意间才把它吹得漫天飘舞,则其生命价值之渺小卑微可知。下片前三句,亦同于上片,句句扣住柳絮的形象特征,描写之细、词笔之曲,是典型的婉约小词的风神。出乎意料的是,歇拍两句面目一改,突然以巨椽之笔转写开阔壮大之景:“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注。”此与前意相蒙处,在“日夜”二字。首曰“年年”,尾曰:“日夜”,那一种与命运相关的时间意识,何等强烈地贯串、融注于全词!两句所展现的,是一种壮大永恒的,人力所难于抗衡的宇宙伟力,与这伟力比照,柳絮之生命价值更显轻微渺小,其命运更显可悲可怜。柳絮这一形象的内在意蕴,藉此两句而得以强化。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论寄托,有“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之说,本篇之柳絮这一具有高度艺术概括力的形象,亦在“似”与“不似”之间,它既是自然物,又超越了自然物本身。词为周济晚年所作,是为自己一生飘零身世而伤悼,抑或是为一代贫寒之士传神写照,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其中底蕴,还是留待读者自己去驰骋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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