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倩倩
《蝶恋花·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这是一首思夫词。作者是明代天启年间才女,美外慧中,然而三十四岁即不幸病亡。这篇作品,写的是一己情事,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不过由于词人善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和灵活多变的艺术手段曲曲传出内心的情感,也就具有了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数百年后读之,犹能使人抚卷慨然,为之一洒同情之泪。
上片前三句,亦景亦情。漠漠轻阴笼罩着大地,也笼罩着长满绿竹的小小庭院。“无边丝雨细如愁”,翘首久伫的思妇痛感良人之远去,珠泪潸然而下,雨、泪交织,身心俱寒。词人把内心不可言传的悲恸与外界阴沉凄冷的环境融为一体。首句一“笼”字,暗含己身已为愁情愁网所包围,如蚕缚茧,无所遁形。三句“霜花面”,意指娇容花面,久立生寒。然前冠以“泪湿”,又上承“细雨”,让人顿生秋雨摧花,凋残衰败之联想,故怨雨之“无情”。哀感无端,细腻婉转,出手即令人神伤。“试问寸肠何样断?”活用旧典。据《世说新语》载,桓温带兵入川,有士兵于三峡捉一小猿。猿母沿岸悲号,后奋力跳入船中,气绝身亡。剖其腹,肠寸寸断。词人的柔肠寸断,本因刻骨铭心的相思所致。然而为了避免呆板单调的平铺直叙,又于委婉中勒笔作势,发出泣血之问。“残红碎绿西风片”,化虚为实,情中置景,借萧瑟秋风中触处凄凉的院中景物,再次把内心的极度悲苦形象化、具体化。既描摹出秋气中红残绿碎之客观现实,又传达生命无常、青春易逝之主观心态。一石二鸟,耐人回味。
过片三句叙夜间情事,寻常语言中有无限哀怨,几许曲折。“千遍相思才夜半”,词人以“才”字句中转折,以“千”、“半”二字首尾相对,爱笃情痴,神驰魂飞,反侧不眠,长夜难消,相思之执着,独居之凄凉,俱在其中。后两句“又”字着力,透过一层。此时此刻,伤心人又听到楼头一行征雁飞过时嘹唳的长啼。雁过而书未至,雁归而人不回,故有移情之想,似乎雁也为独守空闺之人而“伤心”哀鸣。上片怨细雨“无情”,下片感征雁“伤心”,反说正说,皆由情生,足见慧心兰性之妙用。结拍两句,为全词词眼所在。“三生”,佛教语。指前生,今生,来生。“吹箫伴”,事见《列仙传》。传说秦穆公女弄玉与箫史以同好吹箫结为良缘,共居凤台数载,后驾凤翩然仙去。上述种种哀怨,皆由“天涯人去远”而生,此处却言“不恨”,自是为了反扑出下句。两句连读,沉郁顿挫之中,写尽内心深处因夫君远离而自感红颜薄命的浩叹。是啊,既然命中不能有同止同宿,朝夕相伴的夫君,“恨”又有何益呢?断肠语之中,有多少难言之痛,恐怕只有身处其境的倩倩和与之夜话的宛君能说得明白。
倩倩的夫君沈自征,是明代著名戏剧家沈璟之侄,其所作杂剧《渔阳弄》与徐渭《四声猿》并传。自征负才任侠,好游天下。倩倩虽与其伉俪相得,感情甚笃,然多独守空闺,故有此怨艾之作。古人云:“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汉孔融《论盛孝章书》)倩倩之夭折,亦关于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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