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邦彦
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惶,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这首词是周邦彦的名作之一。它描写一对恋人分别时的情景,真切传神,使人如临其事其境,如见其人其状。全词层次井然,在时间推移上,从月明之夜,写到夜色将阑,写到鸡声报晓;在情事发展上,从分别之前,写到相别之际,写到已别之后。词中,景语与情语错杂;居者与行者兼顾。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称赞其“景真情真”;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则推之为“自来录别者希有之作”。
上片写将别未别。首三句写户外之景、入耳之声;后二句写户内之人、将别之情。起句“月皎惊乌栖不定”,在写天将晓、人将别以前,先写夜来的月色和乌啼,以见人之未眠。可与这句合参的有晏殊《蝶恋花》词“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两句。就写离恨而言,晏句是明点,这句是暗写;就写景物而言,晏句只写所见,这句兼写所闻。如果说晏句的重点在写词中人通宵为床前见到月光穿户而添恨,这句的重点则写词中人彻夜为枕上听到乌鹊飞鸣而增悲。这里,栖息不定的惊乌显然有其象喻意义。其所象喻的正是这对因别离在即而凄惶不安、难以安寝的恋人。二、三两句“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写别夜匆匆,今宵苦短,不觉更已残、漏将尽,院内已有人在井边转动辘轳取水,那令人心惊肠断的分离时刻越来越近了。起句以乌鹊惊飞声折射出月光之皎洁,这两句以更漏声、汲水声折射出夜色之阑珊,因为词中人此时身在户内,都是从入耳之声想象户外之景。这是诗歌中常见的借声传影的写法,例如白居易《夜雪》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道潜《秋江》诗“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分别借助折竹声、摇橹声想见视线以外的景物,其机杼是相同的。
前三句既已烘染足了气氛,景中人也就呼之欲出,接以“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浇枕红绵冷”两句,推出了作为主角的那对整夜为别情所苦的相恋之人。说“唤起”而不说唤醒,正是用语精妙之处。这对恋人虽曾就寝,却并未入睡,乌啼声、更漏声、辘声,声声入耳,只是该上路的时刻终于到了,不得不相唤起床,故“唤起”之时双目清澈,非乍醒之态。古代诗歌中所写恋人间的分离,往往男方是行者,女方是居者,这首词所写也是如此。“唤起”二字中包括呼唤者与被唤者,实是男女双方合写。下面“两眸清炯炯”五字,则是写女方,使人联想到目如秋水、珠泪盈睫的女性美。下句的“泪花落枕”,仍似主要写女方,但男方固无不同时垂泪之理,也可以说是合写双方。“红绵冷”三字,则说明泪水已浸入枕芯,是一夜所落之泪,不仅是“唤起”后所落之泪。正如俞平伯在《清真词释》中所指出,这两句实“包孕无数之别情在内,作一句读下,殆非善读者”。
下片,前三句写相别,后二句写别后。换头“执手霜风吹鬓影”一句,情中见景。“执手”仍是男女合写,而“鬓影”应指女方的云鬓,“霜风”则点出相别的季节是柳永《雨霖铃》词中所说的“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全句所写情状与柳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两句相似,只是柳词写执手之际凝咽无语,而从这首词下面直抒别情的“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两句看,这对恋人执手时是有“别语”的。“去意”句写行者,写男方:“徊惶”二字俱见其留恋不舍、五内无主之状。“别语”句也从男方角度立言,正因其徊徨不安,什么话都无心倾听,但“别语”应是女方临别叮咛之语,因而句中仍有女方的身影在。结拍“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两句,写人去后的凄凉景象,以景结情,宕出远神。这两句,景中有人,景中见情。“楼上”句所写天将晓时北斗低挂、斗柄横斜的景象,可以说是行者回顾小楼所见之景,也可以说是居者在楼上目送行人时所见之景,当然更可以说是双方共见之景。“露寒”句写人已远去、天已破晓。“露寒”与换头句中的“霜风”二字相呼应,而这寒冷的感觉,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它与这时已别之人心中的凄清之情是相表里的。句中的“鸡相应”,既以鸡声四起暗示夜已尽,天已明,也是在这首词的终篇处以一片鸡声与乌啼声、更漏声、辘轳声、唤起声、别语声交织成一支凄凉的送别曲。到此,离别的悲剧词语虽尽而词意无穷,而人远去后双方的苦恨和处境,则留给读者去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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