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刘秉忠
《南乡子·夜户喜凉飙》
夜户喜凉飙,秋入关山暑气消。勾引客情缘底物?鹪鹩,落日凄清叫树梢。古寺漏长宵,一点青灯照寂寥。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萧不奈敲。
这首词写秋夜客情,文笔却先从“喜”字翻出,笔法颇为别致,有咀嚼余味。这是一个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词人云游挂单于一座古寺禅房,伏暑难熬,只觉“秋老虎”逼人。全篇就么这么一个时令物候角度切入生活横断面:“夜户喜凉飙,秋入关山暑气消。”开口便喜不自禁。“凉飙”,即凉风,指秋风。《周书·时训》:“立秋之日凉风至。”夜户洞开,凉风忽地悄然生起,一阵阵扑人怀中,苦热顿失,精神一振。“喜”字鲜明地推现作者遍体凉爽、快意无比的心态。掐指细算,时节已换序;秋入而暑消,满山的夏热竟似乎被凉风一卷而去。动词“入”、“消”的呼应使用,传递出秋风大举驱入、致使暑气不可迎挡的磅礴气势,苦暑人们兴奋、欢悦的神情尽在不言之中。在如此满纸的庆喜氛围下,第三句猝尔浮上“客情”二字,轻响中发沉音,引人注意。“客情”指客中的情怀,行人的愁绪。不协调的声情变奏,披露了词人心绪的纷繁和急剧变化,开篇的喜气不觉消失殆尽,“凉飚”带来的生理快感,迅速为心头的“客情”忧郁所替代。词以翻转折进之法,扳喜入愁,描状“才下眉头(指苦暑),又上心头(指客愁)”的动荡心态,“客情”之不可排遣的强烈程度,给人印象深刻。刘秉忠内心翻腾着什么“客情”呢?他未明言,只是含蓄地说:心中的客情,是被那傍晚时分高据树梢对落日凄清鸣叫的鹪鹩“勾引”起的。语意欲吐不吐,如美人抱琵琶,半遮半露。不过在那开露之处,有蛇灰蚓线缕缕,还是可以从中觅窥见词人幽微心曲。“鹪鹩”,一种小鸟,全身灰色有斑。《庄子·逍遥游》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古代传统文化赋予它的积淀意蕴是:安分自足,所求不奢。落魄文人常以之谦喻自己的些微志向,如南朝梁吴均《赠王桂阳别诗》:“愿持鹪鹩羽,岁暮依梧桐。”本词中,词人是闻鹪鹩声而伤自己飘零四方,遇合无时,徒怀才略志向且自求不奢,却不及鹪鹩尚有一枝可依。可谓感念平生,触景生情。《元史》本传载:刘氏早年寄身方外,落魄江湖,尝“隐武安山中久之,天宁虚照禅师遣徒招致为僧,以其能文词,使掌书记;后,游云中,留居南堂寺”。比照词之前后文,当其间所吐苦闷心声;尚未遇合,故常怀怅愁,骨韵凄寒,回寻其上片意脉走向,知词人是实因秋风起而动悲心。古诗云:“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杜甫诗)“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夜永。”(陶潜诗)风至扳秋,自审岁将暮而身无进,志士当此际,莫不恸然生悲,所以肌理风凉之喜意乍生旋消,心理失志之负荷暂释又重压心头,托物(鹪鹩)喻意,含蓄而深沉,悲秋伤已乃其暗脉,亦为通篇主旨。
上片侧重言情,下片化情入景。“古寺漏长宵,一点青灯照寂寥。”古寺夜深,万籁俱静,这位年青“秀异”的诗僧坐禅课卷,心不能定。坐对一点如豆的青灯,只闻漏声滴滴,遂起长夜漫漫之叹。“寂寥”二字照射上片凄清客情,于点染冷寂难耐之长夜景境中,不觉化生出万千种索寞凄恻的情愫,暗底再次披露心曲。“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萧不耐敲。”收篇于雨打芭蕉,结穴于“不耐敲”,明言其深心不堪受雨夜此声此韵,有不泣而悲之大力。“夜雨芭蕉”,在传统诗词中是个典型的抒情意象,唐杜牧《雨》诗云:“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宋万俟咏《长相思·雨》词云:“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南宋李清照《添字采桑子》词:“窗前谁种芭蕉树?……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雨打芭蕉,愁损客子,长夜难眠,点滴入心,主人公心情倍觉凉,这些就是典型意象的丰厚蕴意。文人气质浓郁的刘秉忠,对“夜雨芭蕉”向有敏感的感受,其《睡起》诗云:“雪花乱打西窗急,总似芭蕉夜雨声。”即其例。今夜,秋风吹来秋雨,击敲古寺芭蕉,他受煎损更浓烈,故在前人积蕴的基础上,又加以“(芭蕉)残叶”的衰景,“雨犹未住”的祈盼性叹息,用“加倍法”蓄浓其情,从而于无语的结尾处,将全篇“悲秋伤己”的感情成功地徐徐推向高潮;同时也精彩地丰富了“夜雨芭蕉”这一典型抒情意象的底蕴内容。全词从“喜凉风”开篇,至“愁夜雨”毕卷,常山之蛇,首尾呼应对照,结构整饬且有变化,咏意寄思更是含蓄有味,耐人把玩;它在“藏春散人”刘秉忠众多“萧散闲澹”的作品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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