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虔扆
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在大量抒写离愁别绪、男欢女爱的花间词中,这首描绘荒宫废苑,“暗伤亡国”的词作,是引人注目的别调。
上片着意刻画渲染荒苑的冷寂。前两句勾画出荒苑的轮廊。重门绮窗,还依稀可以想见宫苑往昔的深邃宏广、华美壮丽;但眼前所见,却是重门深闭、金锁扁户,整个宫苑,在一片荒芜中显出无边的静寂,那华美的绮窗也似乎在默默愁对着虚旷的秋空。作者将整体与局部、现时与往昔构成对比映衬,使整个荒苑在昔时豪华的残迹(重门、绮窗)的映衬下愈显出荒凉冷落、残破不堪。“静”字“愁”字,着意锤炼,前者见荒苑一片冷寂,不但杳无人迹,而且闻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后者更移情于物,赋予无知的物以人的感情,使人感到那历劫后稀疏的窗眼正像满怀愁绪的眼睛在遥对悠悠苍穹,仿佛在默默诉说一场天荒地变带来的累累伤痕,又仿佛在向悠悠苍穹发出疑问。物的人化,使这座荒苑似乎有了不暝的眼睛和灵魂。
接下三句,进一步写荒苑之“静”。但与前两句实写眼前荒寂之景不同,改从虚处着笔。翠华旗是皇帝的仪仗,这里用来指代皇帝,也就是这座荒苑的昔日主人。词人从眼前荒苑的一片冷寂和残存的重门绮窗展开想象,显示出往昔翠华巡幸、玉楼歌吹的盛况如今皆已杳然无踪、寂然无声了。如果说,前两句是在荒寂残破的画面上点缀了几处豪华的残迹,那么这三句则是在这个画面上叠印上了想象中的“翠华”巡幸和“玉楼歌吹”。这一虚笔,不仅显示了豪华的消逝、今昔的沦桑,而且点明了“荒苑静”的原因。“声断已随风”一句,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切的感受;同时又实中寓虚,使“风”也带上了某种象征色彩。
下片仍写荒苑景物,却改换角度和写法,转从“烟月”与“藕花”这两种景物的“不知人事改”与“暗伤亡国”作对比映衬,来表现今昔盛衰之感和故国沦亡之伤。“烟月”今古长存,昔日盛时,月照深宫,金波碧瓦,雕梁玉砌,当更增它的华美,而今宫苑荒废,烟月依旧,却愈显其寥落凄清。说“不知”“还照”,仿佛怨怪烟月之无情,其实正是以无知的自然物反托人的强烈深沉的今昔盛衰之慨。下面三句即以“藕花”来象喻具有亡国之痛的人。“藕花”是宫苑中昔时裁种的遗物,但往日华美的池沼如今已成荒芜的“野塘”,言外自含一种“无主”的悲慨。而往昔碧沼红莲,烂熳而开的盛况,如今也是“藕花相向”,呈现出瑟缩寂寞、默然相对之状。它们虽仍然花色红艳,幽香沁人,但却呈现出凄伤的神色,那点缀在花瓣上几颗晶莹的露珠,仿佛是它们“暗伤亡国”的盈盈泪珠。这不但赋予“藕花”以具有“亡国”之痛的人的感情,而且使这种感情带上凄伤无告的情味和深沉凝重的色彩,呈现出浓郁的悲剧气氛。那泣露的藕花正不妨看作“暗伤亡国”的词人的化身。
写兴亡之感的诗词有两种。一种作者站在旁观的或比较超脱的立场来看待历史上和现实中的盛衰兴亡,抒写的也主要是一种比较虚泛的盛衰不常、今昔沧桑之感,象与鹿虔扆大体同时的欧阳炯的《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就是典型的一例。另一种则是作者身在其中,怀有切肤之痛的,如本篇即是。从表面上看,此词通篇均写荒苑景物,不见人的活动踪迹,也没有抒情主人公出场。但在景物描写中,处处渗透一个怀有强烈深沉的亡国之痛的抒情主人公的主观感情,显示出他特有的观察事物的眼光、感受景物的心态。如果说词中的荒苑象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王朝变得冰凉了的躯壳,那么在这座俱无人迹的荒苑中却正游荡徘徊着一个“暗伤亡国”的魂灵,这便是作者的诗魂。“荒苑”之“静”,“翠华”之“去”,“歌吹”之“断”,固然是这个魂灵在今昔盛衰的对照中发出的沉重叹息,“绮窗”之“愁”,“藕花”之“泣”,更是这个灵魂的忧伤和暗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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