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问
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如果光读遗山在金亡后所写的那些吞声饮泣的诗词,我们往往会认为,只是国亡祚移的巨变才引发了他的哀伤与幻灭之情。但实际上,早在他青春年少的时期,没落的金源政权就由于蒙古铁骑的南侵而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中原大地的战乱和当时整个社会大背景的昏暗腐败,使得他即使在河山易主之前也常常只能对人生的意义和前途作悲剧性的透视。本篇的英雄失志、慷慨生哀之情,即是一个明证。据施国祁《元遗山全集年谱》,金宣宗元光元年(1222),三十三岁的元好问与友人李钦叔在河南孟津。作者《送钦叔内翰并寄刘达卿郎中白文举编修五首》其二亦云:“六月渡盟津,十月行汜水”。本篇题为“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写作时间当即为该年六月左右。词的开头二句:“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感慨系之,以宏观的历史眼光来纵览古今,一种参透人生悲剧底蕴的哲人式思考笼罩全篇,定下了抒情言怀的沉郁基调。北邙山,在今河南洛阳东北,过山即是孟津。这座名山是汉魏以来王侯公卿死后安葬之地。由于历朝历代数不清的政坛显要的“地下强魂”都聚集于此,因此它在千载诗人的心目中就具有一种昭示古今英雄必然归宿的象征意义。年过而立却迄未找到自己人生座标的元遗山路经这个名胜之地,焉能不慷慨生哀、感触万端!为了充分理解这两句议论的丰富含义,我们且读一读作者大约写于同一时地的另一首诗《北邙》的如下八句:“驱马北邙原,踟蹰重踟蹰。千年富贵人,零落此山隅。万冢不复识,榛莽余龟趺。贤愚同一尽,感极增悲歔。”可以看出,词句与诗句抒写的是同一种人生感受,但前者写得更概括,更集中,更有形象性与典型性,因而更警醒,予人的精神世界震动更强烈。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这两句词确能引发我们对于传统诗歌中的生与死主题的丰富联想。伴着这“老尽英雄”的叹惋,我们会想起陶渊明的“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贺的“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苏轼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以及贺铸的“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如此等等。遗山这里正是嗣响前代诗人,把这种人生悲剧的思考推向更深更广的境地。第三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借用李后主的成句,以加深前面的感慨,明确地显示:所有的英雄豪杰都会在奔走黄尘、叱咤风云之后老死丘垅,这是无可逃避的人生规律,是可恨而又无可奈何的客观事实。接下来的两句,融化嵇康《赠秀才入军》诗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几句,进一步写出了自己思考上述人生大课题时的孤独意态,突出了无人共与论道、幽怀难寻知音的伤感情绪,使得此词独立苍茫、悲怀浩荡的抒情气氛更加浓重了。
下片议论风生,作大彻大悟之语,看似豪放旷达,实则发泄面对可悲现实无所作为的苦闷,愈发让人感到意苦情郁,难以为怀。遗山青年时也曾有过经邦济世的雄心,自言“青云玉立三千丈,原只东山意气豪”(《石岭关书所见》)。可是仕途蹭蹬,所愿难遂,象是天公在暗中作怪。直至写此词前一年,三十二岁的他才考中进士,然而又因故不就选,仍游离于官场之外。至此,他驱马于北邙原,目睹千载所积的磊磊荒坟,乃悟出艰难时世与短暂人生两者与功名事业之间的巨大矛盾,于是痛加反省道:观自古英雄终归黄土的下场,我纵然挣得盖世功名又有何用?看来我从前抱怨事业无成,竟是错怪老天爷了!过片两句的这种惊人之论,表明词人在触景生哀时豁然而通世事,思想上发生了一个飞跃。表面看来,追悔与幻灭之情溢于言表;深一层探究其复杂底蕴,则可知这是遗山已经懂得:国家之兴亡、士子之用舍行藏,全都系于人事,而并不是天命,固不必错怪天公也!人事既不可为,则遣发馀生的手段只有“浩歌一曲酒千钟”了。以烈酒浇灭胸中块垒,这是自有酒以来,一切热血之士失意之后的共同行为。遗山《鹧鸪天》词亦有“一斗都浇磈磊平”之句。写到此,词人的满腔愤慨可以说是浩茫无边,直连广宇了。不过酒并不真正解决问题,醉而复醒之后,还须认真思索“以后怎么走完人生之路”这个严肃问题。于是末二句自我宽解,亦即自我回答道:“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前一句用杜诗,表示随遇而安,不必过于认真;与后一句结合起来,就成了一则在那种社会环境中失意之士醒悟之后乐于奉行的处世格言。这则格言也是充满悲剧意味的,因为事实证明(而且词人心里也明白),在那种时代,德行之士注定只能“穷”,不能“通”。所谓“未要论穷通”不过是强自安慰而已。如果我们悟不透作者深层的思想意蕴,只看到这表面旷达之语,就认定此词“豪放”,那就皮相之至了。故此我们认为,本篇非飘逸放达之作,而是英雄失路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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