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潘阆
酒泉子·长忆观潮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潘阆忆杭州组词十首,有一首写观潮,本来并不稀奇,因为杭州的“绝景”中,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当时有口皆碑。观潮是传统节目,写杭州诸景,自然拉不下这个好景,从十首词整体来看“长忆观潮”这一首也没有特别之处。十首词全部从“长忆”某处、某事开始,接下来描写所忆及的景况情状,最后又总是回到别后忆念的目前心境中。在描写所忆之情景上,这十首词也基本上用了一个套子,就是上半阕漫笔写全景,写一个较松散、较阔大的场面,下半阕则选择一两个有声有色、富于动感、集中精炼的点来写,好比画龙点睛的手法。象这首词里写到的观潮时节,人们倾城而出,聚集在钱塘江畔,引颈观望。潮来之时,铺天盖地,汹涌而至,似顷沧海之水;声势浩大,轰然而来,似是万鼓雷鸣,都是上半阕对整个观潮场面的描写。而下斗半阕则笔脉一转,把视线集中到弄潮儿和他们手中的红旗上。这些勇敢的弄潮儿不仅跃上潮头,倏然挺立,而且手中的红旗滴水不沾!这种写法也常见于古典诗词中,由一大一小、一静一动、一无声一有声、一无色一有色的对比,最容易使诗词产生变化灵动的意境,“长忆观潮”及其它九首回忆杭州的词很自然采用了这一传统的写作手法。
但是,潘阆到底有他别致独特的地方。宋人《古今词语》说:“潘逍遥(阆字逍遥)狂逸不羁,往往有出尘之语。”并非虚论。观钱塘江潮而作诗填词,在唐人中就有。白居易有《咏潮》诗:“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可见观潮给诗人带来的是对时光无情消逝的无可奈何的哀惋情绪。而苏东坡在《咏中秋夜观潮》诗里也流露过“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这种感叹人生不长的心境。由自然界源远流长与人生短暂易逝的对比而产生凄凉、忧伤之感,是孔子以来文人们共通的体验,在诗文中表达、表现这种体验也基本成为这类题材写作的“定势”,每年八月间钱塘观潮也常引起如是感想。不仅如此,人们对弄潮儿生命的担忧更影响了观潮的情绪,苏轼就说他们是“冒利轻生不自怜”,根本不足为观。据传治平年间郡守蔡端明还发布了《成约弄潮文》,斥责他们是“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规定再有敢弄潮者,“必行科罚”。一则以伦理、一则以科罚,试图禁止“无赖不惜生命之徒”在翻腾潮水中的颠簸嬉戏。但是,潘阆观潮,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派气象,潮水的更叠涨落并使他感到失落惆怅,弄潮儿们在他眼里也不是一帮轻浮逐利之徒,他感慨于江潮的浩大声势,也感慨于弄潮儿的精湛技艺,那种顷沧海、震天地的凛凛威风,那些智慧、勇敢的机敏形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因此,潘阆没有走惯常的“定势”,他从浩荡的江潮中感受到的虽然也是阔大宏博的气度,但他也没有无端指斥弄潮儿的“轻生”,却在那些冒险者身上感受到了人类强健的生命力。正是这一自然与人类创造的奇观,在他的梦里一次次引起心灵的震憾。读这首词,不难体会到词人的这番感情经历。
有趣的是,潘阆这首不同凡响的词也受到不同凡响的欢迎。《皇朝类苑》记载有好事者“以轻绡写其形容,谓之‘潘阆泳潮图,”。从后人对观潮的记载中,也常常可以看到这首词的深刻影响。比如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观潮》的描写几乎就可以看作是这首词的详细注释。所以,这首本来不足为奇的词会成为同类题材中最著名的作品,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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