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归庄
燕子矶
锦堂春·半壁横江矗起
半壁横江矗起,一舟载雨孤行。凭空怒浪兼天涌,不尽六朝声。隔岸荒云远断,绕矶小树微明。旧时燕子还飞否?今古不胜情。
这是一首遗民词。作者归庄,是明代著名散文家归有光之曾孙。清兵渡江,他曾在家乡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亡命江湖,以遗民终老。归庄与当时另一爱国志士顾炎武为知己,时人同目为“归奇顾怪”。读此词,可感其笔下风雷,胸中沟壑。
燕子矶,位于南京观音山。绝壁巉削,俯瞰大江,形似飞燕,自古即以登临胜地著称。词开端以对句并出,大气包举,笼罩全篇。上句写峭壁临江,风雨岿然岿然。“横”、“矗”二字,极见燕子矶之形神。下句叙夜雨渡江,孤舟冲浪。“载”、“孤”二词,活现亡命江湖之悲情。前句雄浑,后句苍凉,两景合一,相得益彰,构成了一幅意境开阔、气势浑莽的图画,非具大魄力者不能为此。三四两句化眼前景为胸中情。“凭空怒浪兼天涌”,语出杜甫“江间波浪兼天涌”(《秋兴》)诗句。词人着意更易数字,变“无我之境”为“有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凭空”即无端,没来由。有此一辞,正是为了反激出下句“不尽六朝声”。六朝均曾建都南京,偏安江左,不思恢复。终因各国后主荒淫失政,国亡与他人。这一点与南明小朝廷极为相似。词人路经南京,思古抚今,心痛如割。两句词面写大江波涛汹涌,怒浪排空,皆因六朝遗恨,实则抒发对南明灭亡之极度惋惜和愤恨。读完上片,再看首句所写之燕子矶,真如一饱经忧患,阅尽沧桑的历史老人,濒临大江,千古如斯,看代代兴亡,听大浪淘沙。当然这层意义,词人并未明写,善读词者自可领会。
过片前两句仍为写景,但角度已经明显有了转换。隔江望去,乱云缓缓移动,渐渐在天际消失,一线熹微之中,环绕燕子矶的小树隐约可见。画面凄清之中透露出沉重,与上片之近景特写迥然不同。在这迷蒙背景的衬托下,那凸现而形如飞燕的石矶自然会引起词人丰富的联想,逗出“旧时燕子还飞否”的深情设问。自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因慨叹六朝兴衰写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的名句之后,秋去春来、本不与人事的金陵春燕在文学作品中已成为文人寄托黍离之悲的代名辞。“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周邦彦《西河》);“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文天祥《过金陵》)皆为其例。此句“旧时”二字,虽从刘诗而来,然而在归庄心中,无疑是指大明未亡之时。南京是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地,又是南明弘光朝寿终正寝之处。龙蟠虎踞的石头城,现在已处处“铁马蒙毡”,一派膻腥,再也不复当年景象。“天若有情天亦老”,燕子如有人情,还能象旧时那样呢喃梁间,差池竞飞吗?一问之中,饱含亡国巨痛和对故国的深深眷恋之情。结句抚今怀古,把大明之亡置于历史长河的兴衰变化中去思索,悲思联翩,故有不胜重荷之长叹。
这首小词,写的不过是长江边的一座石矶。由于词人如椽之笔的腾挪变化,古今交融,就使它远远超出了普通状物写景词的范围。全词沉郁顿挫,慷慨悲凉,是同期遗民词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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