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辛弃疾
鹧鸪天·代人赋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这首著名的江南农村风俗词,是作者被罢官后家居上饶带湖时期的作品。从词题《代人赋》可知,此词创作动机似为安慰别人,但实则是词人闲居自慰。黑格尔曾指出,诗人往往“按照内容活在主体情感中的样子来表现它。”(《美学》)第三卷)我们透过全词所传达的乐守田园、悠闲自得的表层意象,不难艺术地体验其忧患难消、愤慨不平的内心情怀,审美地发现其超凡脱欲、飘逸豁达的人生态度。这就是全词的深层意蕴,即词人“情感生活在空间、时间或诗中的投影。”(苏珊·朗格《艺术问题》)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这恰似一组特写镜头。你看,田间路旁的柔嫩桑枝在春风吹拂下,绽出纤细幼芽,浅黄油绿、一派生机。“破”字,动态毕现,传神入化,让人呼吸到早春田野的清新气息。东邻应季节而生的蚕种开始慢慢孵化。“些”字,洞察入微,栩栩如生,使人深为那些星星点点、蠕蠕而动的小生灵的诞生而高兴,感受到造物主的仁慈和恩惠。
如果说上两句是近处微观、历历在目,那么后两句则是远处宏观、错落有致。“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你看,小黄牛在栏里关了一冬,以枯草为食,如今放牧于平旷的山冈,乍见茸茸遍野、鲜嫩可口的青草,怎能不欢快而得意地发出“哞哞”叫声,这叫声使疏淡平静的画面变得生动起来,让人感到大地回春、生机勃发的乡土气息。透过这些描写,我们仿佛窥见到了江南农村男耕女织的淳朴劳动生活,体认到了词人那种“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的理想旨趣。因而,最后虽然词中出现斜日、寒林、暮鸦三种灰冷色物象并列,但却丝毫并不给人以萧瑟而肃飒的感觉。这是因为:其一,早春寒意、黄昏茫茫与柔桑、嫩芽、幼蚕、细草、黄犊这些充满生机活力的意象两相烘托,相反相成,呈现为一幅冷暖配色、境界层深的形象画面,使人真切地感到冬春交替的季节转换。透过这种艺术换型,更使人欣喜地相信,袭人的寒意终将消失,风和日暖的春光即将到来。这鲜明的艺术对比,淡化了人们寒冷的感觉。其二,动词“点”字的妙用,使得境界全出、情趣顿生、寒意消融。它把斜日、寒林和暮鸦三种物象串为浑然一体的艺术系统。乌鸦或飞或栖,远望恰似墨点。不如此写,不足以写出寒林乏叶、斜阳照透、乌鸦点缀画面历历可见之情状。词人只着一个常用于绘画笔法上的“点”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心描绘,使词境更富诗情画意。词人内心轻松愉悦的生活情致和高雅洒脱的趣旨也就迷漫其中,给人以美感了。
下片犹如一组移动着的电影长短镜头的摇接,从远近映衬的山峦,写到纵横交错的小路,又从远处飘扬的青旗,写到路旁沽酒的人家。“山远近,路横斜。”似乎随口说出,信步走来,但词人山乡间游、怡然自得的情态毕现。远远近近的山恋,蜿蜒横斜的小路,路边“青旗沽酒有人家。”几笔一勾,就使人如临其境。酒店挂青帘为酒旗标志。一个“有”字,具点睛之效,它既透露了词人准备借酒助兴、开怀畅饮的欣喜心情,又打破了一味写景的单调局面。诗情画意中揉进了别有风味的酒家活动情致,平添了人间应有的温馨。这为最后一联名句作了有力的艺术铺垫。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两句由乡村忆及城市,词意颠倒,融议论与抒情为一体,含蓄有致。将眼前盛开的荠菜花与城里娇艳的桃李花相对照,寄托幽微,寓意深远。明人卓人月曾把此首与秦观的《柳梢青》词相比,说:“‘春在梨花’,‘春在荠花’,仁见谓仁,智见谓智。”(《古今词统》卷七)即认为词的“召唤结构”是与接受者的主观心态相呼应的。巴拉兹说得好:“上下镜头一经联接,原来潜藏在各个镜头里的异常丰富的含义,便象火花似的发射出来。”(《电影美学》)词人鄙薄桃李之愁风雨,而绝爱荠菜花不畏风雨,显然自况遭遇,言在意外,极富带哲理性的反思情韵,也显示了一种庄重自强的人格精神力量。城中桃李虽然色艳香浓,似把春光占尽,但它们愁风畏雨,经不起吹打;荠菜花虽然朴实无华,但它遍野盛开,蓬勃顽强,充满生命活力。因此,真正的春意体现在田间溪头荠菜花之久长和富有生机上。这隐喻着词人的审美价值观念。在朝为官,荣华富贵,显赫一时,但却朝不保夕,忧心忡忡,犹如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桃李,怎比得上生命力顽强的荠菜花,常开溪头春不老?词人借荠菜花的美好形象,作为在野为民的自我写照,寄寓着一种“精神家园”的真情感受。青山绿水,自由自在的闲适生活,多么令人向往!
全词结构浑然一体,意境深邃优美,意在言外,颇耐咀嚼,在对农村田园生活的赞美中,深蕴着丰富的时代生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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