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韦庄
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这是一首伤离忆昔之作。所怀对象,或以为是被蜀主王建夺去的宠姬,但夏承焘《韦端己年谱》已辨此说不足信。不过此词所抒写的情意,确实非常深挚,可以看出与对方的关系并非一般的男女欢情,而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生死之恋。
首句陡起,重笔直抒对女方的思念。相思而曰“夜夜”,而且每夜直至“更漏残”,用层递手法写出相思的深长殷切,永无已时,既无法排解,更难以消释,双方感情之深浓和离别造成的伤痛之深刻于此可见。次句即从“夜夜相思”中拈出一种场景进一步表现内心的伤痛。从表面看,这句似乎只是写自己在月明之夜,独自凭栏,满怀伤心地思念对方。但实中寓虚,今中寓昔,景中寓事。读者自可从“明月凭栏”的现境中联想到词人与对方往昔深夜花前月下的“暗相期”、同倚栏干共赏明月的欢乐以及“惆怅晓莺残月,相别”等一系列不同时间、不同感情色彩的往事,而今独自凭栏,追思往事,无论悲欢离合,都化为无限“伤心”了。“伤心”本属词人,此处置于“明月”之上,遂并此无情之明月亦带伤心之色,移情手法,运用得浑然无迹。
前两句从自己方面极写相思之深、伤心之切,第三句却转从对方来写,说当我夜夜相思、伤心凭栏之时,料想你也必定在思念我,担心我独自一人,锦衾凄寒。这种从对面着想的写法,由于能曲折深至地表现抒情主人公对所思者的细意体贴,自《诗经·陡岵》以来,屡为诗家所用,与韦庄时代相近的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也有“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之想象,其中“夜吟”句取境遣词对韦庄此句似亦有所启发。但韦词自有它特殊的优长与创造。一方面,它与上句勾连转接得非常紧凑自然,不用虚字承转,而“我思君处君思我”之意自见;另一方面,本句中连用“想”、“思”两个动词,不但写出料想对方同在思念自己这样一层异地同情之意,而且进一步替对方设想到“思我”的具体内容——锦衾寒。这就在表现对方自己的深情体贴的同时更深一层地表现了自己的体贴入微。如此曲折多重,深厚缠绵的感情内涵被浓缩在短短七个字中,表现得那样明朗自然,毫不费力,毫无造作,确实是非常高超的白描技巧,是抒情“曲而能达”的范例。
下片仍从“想君”一面着笔,进一步写自己的相思之情、伤心之怀。“咫尺”句语本崔郊《赠去婢》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而以“咫尺”距离之近与“深似海”的阻隔之深作鲜明对照,把室迩人远、咫尺天涯的意思表达得极明快而富力度,而自己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悲慨和梦魂萦绕的思念也自然寓含其中。由此便自然引出下一句“忆来唯把旧书看”。近而实远、望而难却,思而不见,则剩下的便只有时时把玩对方的旧日书信了。此句所说的“旧书”,当是指往日相爱时互通情愫的情书,而非别后所寄,因为韦词中已多次提到“别来半岁音书绝”、“碧天无路信难通”、“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说“唯把旧书”,则今日之音尘隔绝自可知。往日爱情的凭证与纪录,如今已成为寂寞悲苦心灵的唯一慰藉。然而这种无可奈何的慰藉和对逝去的温馨旧梦的回忆,不但本身便包含着悲剧的性质,而且在重温旧梦的同时势必更添别离的痛苦和失落的悲哀。作者只用朴素平易的语言淡淡道出,不着任何渲染,这一细节中所蕴含的种种复杂而痛苦的内心体验全留给读者自己咀味。这种抒情风格,又正如陈廷焯所云:“似直而实纡,似达而实郁。”
结语从无望的相思中转出渺茫的希望:“几时携手入长安?”长安是韦庄的故乡,“携手入长安”当是往日双方相爱时的旧约。如今阻隔重深,音尘断绝,则所谓“几时”实渺茫不知何日之意也。用不定的问语表达,不仅在几希的想望中更见情之执着,而且增添了结尾处烟水迷离、摇曳不尽的情致。
此词采用与对方进行心灵对话的抒情方式,读来颇似一封词体书信。这种抒情方式和口吻,加上那种体贴入微的心意,使整首词在悲剧性的意蕴中流露出几许温馨的柔情,别具一种亲切挚爱的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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