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张炎
清平乐·候蛩凄断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张炎于五十三岁(1300)飘荡到苏州吴江,栖身于其学生陆辅之家中。陆有一位“才色皆称”的歌妓,名唤“卿卿”。某个秋日,张炎为主人及卿卿作了一首《清平乐》词:“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只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以上据《珊瑚网》卷八)但是同在见于《山中白云词》中的定稿,却有了较大的改动。细味一下此中的修改,大有深意存焉。原作之意,无非是写一点“花情柳思”(亦即词中“多情只为卿卿”一句所揭示的那种风流艳情),但修改以后,却由艳情转向了“愁情”——这种令人“夜夜关情”的悲愁之感,说穿了,便是一种深沉的家国身世之感!两相比较,便可见出后者在主题方面的深化。
不过,身处异族统治之下,张炎的家国身世之感是不便明言的。好在词人有的是办法,因此他便借用传统的“悲秋”题材,明写其秋感之萧瑟,而暗写其心灵上蒙受的亡国破家之“愁感”。
前代诗文中写“悲秋”之名篇可谓多矣,比如宋玉的《九辩》与欧阳修的《秋声赋》即是。不过他们的写法都以铺叙见长。但小令却不能这样“形容曲尽”地写。它必得采用另一种精炼、含蓄的笔调来写,而靠它特有的“风韵”来打动人心。张炎此作,就堪称“以少胜多”的佳篇。其上片选择了候蛩(即蟋蟀)的哀鸣,西风的衰飒,秋月的清冷,秋江的澄净,以及芦花的无雁……这样一些最能代表秋天的典型景物,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肃杀的“秋晓图”。凡是具有一定阅读经验和人生经验的读者就不难从中触发出悲秋的“共鸣”来。特别是上述“景语”已早为前人诗文所反复抒写过,因而其中所深藏的“历史积淀”经过作者的“再创造”,便会“释放”出巨大的感人的“能量”来。上片“制造气氛”既足,下片换头两句即由此而点出“词眼”: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兰成,梁朝诗人庚信的小字。庚信本是南人,身陷北朝,张炎与之有着相似的遭遇。因此拈出庚信之“愁”,就使上文所写之“景语”统统“升华”、“提炼”成了“情语”。故上文之耳闻蛩鸣,目睹月落,以及“望尽”等语,到此为止,也都由一条总的线索贯穿了起来:原来这些景物全是由一位通夜失眠的人所感知着的,不然何其会观察、谛听得如此细切!陆机《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过片的这两句词,就可以说是“画龙点晴”的“警策”之言。不过若光点出这两句“情语”的话,也尚嫌不够;就象一棵大树光画了主干还需添加枝叶一样,在它们之后,作者马上紧接了“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两句渲染之笔,这就更使词情显得摇曳生姿,十分酣畅了。梧叶虽小,然其萌生秋感之作用却甚巨大: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风梧桐叶落时”,已把“秋雨梧桐”作为人间最易引起悲感的事来写;以后,温庭筠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漏子》),又为它增添了更加丰厚的感情积淀。因之,张炎再次把它凝练成“梧桐秋声”的新语,且又放在篇末,就更使它显示出“有余不尽”的无限韵味来了。从主要为着艳情而发的“秋感”,发展而为以家国身世之感为主的“愁感”,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张炎词风的一种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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