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冯延巳
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闺怨”和“春愁”常常是诗词的主题,而“闺怨”与“春愁”又往往互相缠绕交织,特别是当象征春日将尽的寒食节到来之际,飘落的纷纷柳絮更能撩起人的愁绪,双飞的燕子更能引发人的情思,于是,一个独处高楼的女子便不由自主地坠入这种人人皆有的情绪之中。冯延巳这首《鹊踏枝》就是写这种闺怨与春愁的佳作。
这种主题的诗词很多,用这些意象的作品也很多,象温庭筠《菩萨蛮》(南园满地)就写闺情与春愁,也用了“轻絮”、“清明雨”、“独倚楼”等词语,就是冯延巳自己的《清平乐》(雨晴烟晚)也写闺情与春愁,也用了“双燕”、“独倚朱栏”、“春寒”等意象,不过,诗词的好坏并不仅仅取决于主题的新颖,因为有一些主题象生命、理想、爱情是古今反复咏唱的永恒主题;也不仅仅取决于语词的奇特,因为有的语词本身特有的象征意味使诗人词人不能不总用它,象“浮云”暗示飘泊、“柳枝”表现柔弱、“流水”象征时光消逝等等。人对它们的熟悉使人们读到它们时总会有一种亲切感,象这首词里的“行云”表示远人游荡,“春暮”暗指韶光不永,“倚楼”呈现孤独怅惘,“双燕”隐喻情侣成双等等,它们都是表现闺怨与春愁的常见意象,所以冯延并不需要摆脱这些语词的笼罩,相反,他是有意地拈出这些语词安排在词中的,因为这些语词能使阅读者从这些似曾相识的意象中联想到以前读过的一些诗句词句,就象老朋友见面引发出无数旧事的回忆一样,从读者心理补充进来的“回忆”就丰富了这首词的内涵空间。
当然,这首词如果仅仅用一些熟词旧典来堆砌的话,它也就不能成为一首佳作了。它的好处在于这些语词的安排极为自然妥贴,冯延巳等南唐词人比起温庭筠等花间词人来,造语要流利得多,用词要清新得多,他们不象后者那么爱把词弄得金玉满堂,珠光宝气,而更善于把词写得自然流畅,这首词中,除了“香车”有些碍眼外,其他语句都纯是白描,没有任何扦格雕琢之处。更重要的是,词人的精心安排处,并不在于外在的语词意象,而在于内在的意脉肌质。请仔细读上下两片,上一片“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词的时间流程是指向未来的,换句话说,是和客观时光流逝一致的,而“香车系在谁家树”更以想象设问的形式,推想随着时光即春天的过去,游子又不知浪荡何方。指向未来的时间就暗示了春光消失和游子无尽的游荡;而下一片里,时间却是指向过去的,因为在独倚楼的女子心中,春光最好停驻,可是,这只是幻想,这只能在梦里寻觅,而春光却伴随春愁一道,如柳絮纷纷飘荡,甚至在梦里也无从寻觅。于是,下片虚幻的时间指向就与上片的时间指向发生了对抗,但虚幻的毕竟是虚幻的,梦不断地被打破,它只留在女子柔弱无依的心里,尽管她明知虚幻,却不得不凭借它留存一片藉慰与幻想。
上下片这种时间的不同指向与视境的远近相连,上片是远眺瞭望,极目天边,下片则收敛在小楼之内,更收缩到心中梦中;它又与语词意义的开阖相关,上片中“行云”的飘泊无定、“忘却”的心理松弛、“百草千花”的繁复纷乱,与下片中“倚楼”的宁静停止、“梦里寻”的心理紧张、“独语”的孤独寂寞正成对比,将远游人的浪荡放纵和闺中人的痴情专一构成了一组组反差极大的对称画面。于是,语脉(时间)、视境(远近开阖)、语词(各种象征)便与情感形成了一个和谐而流畅的统一体,构成了这首写闺情与春愁的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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