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刘秉忠
太常引·青山憔悴锁寒云
青山憔悴锁寒云,歧路上,最伤神。破帽鬓沾尘,更谁是、阳关故人? 颓波世道,浮云交态,一日一番新。无地觅松筠,看青草、红芳斗春。
词人位极人臣,名震一代,然其三十岁前未见遇忽必烈时,却颇为潦倒落魄,过着剃发为僧、云游四方的贫困生活,备尝人世间白眼冷遇。其诗自诉:“关河牢落别离中,到处题诗记转蓬”。 (《客兴》)”白昼锦衣多睥睨,一廛何处不安贫?”(《过天井关》)正是写照。此词写的就是他失意奔走途中,对社会世态炎凉的一种深切感受。这也是下层知识分子常有的人生感受,引人共鸣,故而受人赞赏。
上片描述“临歧伤神”,心境孤独而悲凉。词从景色入手:“青山憔悴锁寒云。”开卷就是一幅冷落沉重的画面。状青山以拟人词“憔悴”,状白云以冷冰语“寒”,突出摹现了这是一个水枯山瘦、寒意弥漫的萧瑟环境;又用动词“锁”字联结两个景物,顿有愁云密匝、紧锁不开的凝重压抑感。欲说情而先布景,预作渲染,构成氛围,运笔洵为高妙。宛如京剧中人物出场亮相前的一段幕后叫板,使足气劲,造足气氛,给人深刻印象。接下人物出场,醒目传神:“歧路上,最伤神。”“歧路”,古诗词多指辞别登程的通衢叉道口。词人徘徊于通往天涯远方的古道口,远望寒云笼锁的憔悴青山,倍觉黯然伤神。为什么“歧路上”会滋生“最伤神”的心情?接下三句层层深入,剥出谜底。“破帽鬓沾尘”,自绘形象:穷厄潦倒、困顿羁旅。“更谁是、阳关故人?”以问作答:孑然一身,无故人送别。古道登程,握别故人,自古是“行子肠断,百感凄恻”(《别赋》)之际。就此挥手去后,便是天涯飞蓬、孤行千里。那首代代传唱的离歌别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诗《渭城曲》),曾使多少行人“分手而衔涕,寂寞而伤神”。然而辞别故人,固然“伤神”,却毕竟还有故人情谊可堪慰藉,寂寞的行程上尚有知己之心相伴共度;“最伤神”莫过于孤独地登程、寂寞地临歧,茫茫人海竟无一“阳关故人”稍假慰色。未入寂寞行程,已是孤独过客。细细回味“最伤神”三字,字词背面隐然寓藏着一个孤独的生命,一片悲凉的心境。词人遍游江湖,并非无人结识;只是世风浇薄,人情势利,“破帽尘鬓”之落魄者倍遭冷遇,故无人相亲。显然,词人批判锋芒指向的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市侩式社会心态。上片结拍,虚辞“更”字一提一顿,语势进退间,如见作者默立歧路,望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流,心中遍数结交而喟然“伤神”的凄恻情状。此情此状,与首句“青山憔悴锁寒云”的景色相汇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象。憔悴的寒士、冷酷的人情、辛酸的心绪,无不给人以深刻印象。
下片紧承上而起,慨发议论,愤责世道,直吐胸中郁闷不平之气。换头处连设二喻,以“颓波”喻“世道”,用“浮云”喻“交态”,形象地指出金末元初衰败的社会风气:世道颓废,如江河日下,交友无行,似浮云瞬变。杜甫有诗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可叹》)以浮云瞬变喻指人事的变幻莫测。词人深深感受到周围的人心势利,胜于浮云,“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指脸色难看)。”(唐王梵志诗)真是趋炎附势,说变就变,一旦沦落,小鬼亦恶脸相待。第三句“一日一番新”补进一笔,点透小人秉性:看风使舵,唯利是图,一日一副新面孔。这样的社会心态,这样的时代面目,无怪乎词人会陷于“破帽尘鬓无故人”的悲凉处境。议论至此,作者又拈出一喻:“无地觅松筠,看青草、红芳斗春。”即眼前景作比喻,议中夹感,叹惋深长而沉郁,将全篇的思想性推向高度。“觅”,谓细细寻看。高风亮节、独立寒流之“松筠”(喻耿直洁行的君子)已遍索无见,眼前只有“青草红芳”(指攀缘权贵的群小)在斗争春色,竞相逞艳。景象、喻象、叠映出心象:同道难觅,所厌满目,词人放眼当世,感受到透心的寒意。终篇的比喻,手法高妙,议眼前景而喻天下事,景色天成,议论深刻,全词由此展现出其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词人个人的不幸遭遇也就具有了特定时代的典型意义。深旨丰味,依次浮现。词一跃而变个人身世之感为社会人生之批判,品位顿高。
这首词不乏形象之美,更以议论见长。从人情的冷暖、一己的孤独,揭出整个社会的畸形心态,透露了刘秉忠这位即将崛起的杰出政治家对时代、人生的深刻认识,以及他对真善美的渴望与追求。后世或可从中触及一代名臣刘秉忠思图改造社会、再淳风俗的肝胆壮气和愤然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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