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密
闻鹊喜·吴山观涛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这是本词作者周密在其《武林旧事·观潮》一文中劈头而兴的惊叹语。确实,钱塘江八月十八日的潮汐,对于词人们来说,具有着“勾魂摄魄”的吸引力,所以自白居易、潘阆、苏轼、辛弃疾以来,就多有所咏写。而在这么多的观潮之作中,周密此词却又另有其独到之处——这就是,它在充分写出观潮所感的“宏壮美”之同时,又细腻地写出了潮来之前与潮退之后的“优美”感;它在写景“逼真”之同时,又使这些景色赋有了绰约的“神韵”。
题目是“吴山观涛”。吴山,是春秋时吴国与越国的分界岭,位于西湖之东南和钱塘江之北。登临此山,左湖右江,杭城风光,尽收眼底。起首“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就隐隐点出“登山”而“观涛”的题意。因是登山,故而眼界煞是开阔,举目眺望,唯见天水相连,好一派浩荡无际的秋色,使人简直怀疑整条钱塘江似被“染”过一般,显出极为纯净和极为醇厚的青碧颜色。这两句实际化用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和白居易“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语意,经过“加工”后展衍出一幅异常优美的“秋江碧水图”。不过,这幅画面表面是一种“静物扫描”,其实却寓藏着“动意”,一个“染”字就暗示出“造物主”正在悄悄地作“运化”之功。果然,霎那之间,这幅平静美丽的画面顿就变出了另一付“面孔”:“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宏伟壮观的海潮终于在“静极”之后“勃动”起来了!我们注意到,作者在其《观潮》中曾用这样的文笔描绘过钱塘江的大潮:“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而这里由于篇幅的限制,他就改用了更为精炼的语言加以形容,其艺术效果却也不输于散文的记述。这两句的妙处一在于运用“博喻”,把大潮之汹涌比喻成神龟背负的雪山,从睡梦中猛然惊起的巨龙,以及狂风卷飏下“耸立”而起的海水(苏轼《有美堂瀑雨》诗:“天外黑风吹海立”),使人“应接不暇”地感受其“势极雄豪”;二在于富于“动态”和“力度”,使人感受潮来时的咆哮奔腾、惊心动魄的“天风海雨”之势。下片接着又推出第三个“场景”:“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这几句置于上文狂涛奔涌的“宏壮美”之后,就分外显出它所别具的另一种“优美”感(王国维曾将美感分为“宏壮”与“优美”两种,见其《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试想,刚才还是海奔涛立、风卷潮涌的“伟观”,现在却已潮过涛息,风平浪静,远处笼罩在淡烟中的几点青山依然青翠欲滴,天边一抹红霞似还“湿淋淋”地残留着潮来时所沾的水珠,而白鸥则又趁着傍晚前的光亮,重又绕着直立的风帆舞翔……这番静谧安详的景象对于刚刚领略过“鳌戴雪山龙起蛰”的壮阔场面者而言,就象是在大型“轰鸣曲”后又听到了一支“轻音乐”那样,自然会格外地感到“轻松”、“愉悦”。而更妙的还在于全词的结尾——这“隔江闻夜笛”五字,既将前文所写的种种视觉形象“转换”成听觉形象(这是因为时已入夜,故只能“闻见”而不能“看见”),又使前文所写的种种实景,最后“融化”在一片如梦如幻、飘渺悠扬的笛声中。这样的结尾,极富“神韵”,真如张炎所曰,大有“有余不尽”之妙处(《词源》),使人读后产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无限遐想和回味。
如前所说,浙江之潮,本是“天下之伟观”。因此一般词人的“观潮”之作,都尽可能地把“重点”放在对于“潮来”时刻宏伟场面的“逼真”刻划上,然而周密此词却另有其“描写角度。”试看它不仅写出了潮来时的轰天而鸣,而且还细致优雅地写出了潮来之前和潮退之后的如画美景;再看它不仅写景“逼真”,且又“传神”和“富于“韵致”(末句最能体现其“余韵袅袅”),这种“描写角度”的转换与拓宽,不仅显示了作者在构思与写法方面的别具匠心,而且显示了词人作为一个“雅士”(周密自命其堂为“志雅”)所特有的那种“高雅”、“清脱”的审美意趣。因着这种审美意趣,他就不仅“发现”了潮来时的“宏壮美”,而且还能“发掘”出常人容易忽略的潮来之前和潮退以后的“优美”感,并将自己“独得”的这种美感通过优雅的词境极富“神韵”地表现出来。这是欣赏本词时所不应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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