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孙自式
西江月·九日
身世飘飘落叶,生涯泛泛孤舟。客心未冷已成秋,况是凄凉重九。何处砧声村曲,谁家玉笛楼头?十千沽酒欲消愁,不奈愁多于酒。
这是九日客中遣愁之作。“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人所共有的生活体验。杜甫客中逢重九,而有“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的深沉感叹,杜牧客里登高,而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的自我解嘲。不管是深沉的感叹也好,自我解嘲也好,那种抑郁的情怀,是掩盖不住的了,总要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这首词,也是从肺腑里抒发出这种感情的。词人在上下片中都采取了透进一层的写法,因而显得特别深沉、婉曲和含蓄。词的上片写客中的凄凉之感。开始就用“身世飘飘落叶,生涯泛泛孤舟”两个工整的对起句式,形象地把自己的身世比作飘飘的落叶,自己的生涯比作泛泛的孤舟,而那种飘泊天涯、落魄江湖的伤感,就在言外之意中表现了出来。这“泛泛孤舟”,合用了《庄子》《列御寇》的“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畛之舟”和《秋水》的“泛泛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的典故,使词人所要表达的感情更加充分,更加深厚;让读者产生更多的联想,更深的体会,从而收到更好的审美效果。“客心未冷已成秋”二句,是点明题目“九日”,是“透进一层”的写法。它包含了四层意思:“客心未冷”暗用了《庄子·齐物论》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典实。“死灰”,就是“冷”,言自己虽然远离故国,独处异乡,但意志尚未消沉,心肠还是热的。这是第一层。“已成秋”,是从吴文英《唐多令》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化出来的,是把“心”和“秋”合成一“愁”字,言自己心虽未冷,而离愁也无法消遣,这是第二层。重九,是佳节,是登高避灾的日子,而自己却是异乡异客,不得与家人团聚,这是第三层。“凄凉”是词人主观的感情色彩,是把自己的感情移注到审美对象之中的结果,一个“况”字便把上述的离愁深化了一层,透进了一层。这是第四层。词要语少意多,言浅旨深,所以这首词具有多层次,多意蕴的审美价值。
词的下片写客观事物引起的离愁别恨,大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感叹。是上片意脉的延伸,思想的深化。过片“何处砧声村曲,谁家笛响楼头”,也是两个工整的对起句,通过听觉引起更大的愁思,妙在从“砧声”中想到家里人如何为他的寒衣而操劳,如何因他的久别而思苦。砧声,就是捣衣的声音。《乐府·子夜四时歌·秋歌》不是有“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的话吗?李白《子夜吴歌》不是也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诗吗?都是写女子思念远人的。又从“笛响”中引起了自己无限的故园之情。北朝乐府《折扬柳枝》不是有“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的话吗?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不是也有“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的诗吗?后人因而往往把吹笛和怨别联系起来,表达一种深厚的离愁别绪。正是这不知来自“何处”的“砧声”,“谁家”的“笛响”,引起了词人“心与物接”所产生的一种审美心理,所产生的一种思乡感情,才有结句的“十千沽酒欲消愁”二语,借酒浇愁,是人之常情,所谓“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晏几道《玉楼春》),正是这种情感的典型反映。要取得暂时的心理平衡,就要不惜付出“斗酒十千”的高昂代价。李白的“陈王(曹植)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将进酒》),崔敏童的“能向花中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宴城东庄》),应该说是词人创造这个词境时所汲取的养料。但它在这个诗歌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掀起了波澜,出现了转折,这就是“不奈愁多于酒”。本来词人是想借“酒兵”来破“愁城”的,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只有徒唤奈何了。这里有两点值得我们很好地玩味,一是词人运用了“反常合道”的艺术手法。愁是抽象的感情,只能诉之于感觉;酒是具体的事物,可以诉之于视觉、味觉,两者是不能较多量少的,而词人却把它放在一个容器里来量了,这似乎是不合理的,但正是这种反常合道的手法,使它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更加韵味无穷,更加具有独特的美学效果。二是运用了“透过一层”的手法,即欲进先退、欲舒先敛,先顿一笔,然后痛快淋漓地抒发其压抑已久的感情,从而起到了强调的作用,收到最佳的艺术效果,如贾岛的“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渡桑干》),晏几道的“好梦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贺铸的“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捣练子》),都是和这首词的结句同一艺术构思,而脍炙人口,具有不朽的艺术生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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