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庄棫
相见欢·深林几处啼鹃
深林几处啼鹃,梦如烟。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蝶自舞,莺自语,总凄然。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伤春”的话题屡见不鲜,几乎成为文化人通同情怀的某种共性形态。然而,屡见不鲜的话题却又每每翻陈转新,历千百年而佳篇迭出,这是因为共性形态并非是模式定势,情怀的通同更不是个性的泯灭。事实是,愈见个性的才愈是共性的,共性原存见于个性之中,高明的艺术家大抵晓谙此中的奥秘。庄棫的《相见欢》又提供了一个实例。
“伤春”的情思底蕴不外二端:往事成梦,年华空逝,即在时空转移过程中由特定情事触起浓重的失落感或心绪失重感。但是,毋论是失重抑是失落,各个具体的“伤春”者均有其各自不可移换的情感际遇和情思感受。在作品中诚然可以不言明是忠爱的失重还是情爱的失落,写情的高手总能曲传其心灵深处的衷怀。感受愈深沉,体验愈深切,痛楚愈深重,抒露于文字中则必也愈深透愈深细。庄棫是晚清词坛名家,以“寄兴深远,耐人十日思者”(《白雨斋词话》卷五)著称,这首《相见欢》堪称范例之一。
上片鹃啼深林是春光逝去的典型意象,首句六字已浓重透出时空转换中的失意感慨。如果说,“春”是美好事物的特定象征,那么伤“春”恰恰是某种追求的失落之哀。失落感的发生,原导自往事如梦未能圆,“梦”者实即所企盼所追求而不可得的境界的代名词。事成空梦,情必不堪。庄棫提笔直书“梦如烟”而省略事如梦一环,切入到独特感受更深一层处,已不落常套。试想:“梦”如烟云消散,就是连空梦自圆聊以自慰的可能亦竟失去,其苦哀岂不更见深郁?还不仅如此,紧接一句“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在原本深沉抑郁的苦情中又向下压一层。“梦难寻处”即“梦”已烟散无觅丝毫影踪。无觅其空梦时仍还缠绵其心,痴念不已;那么,尚能咀嚼内心深处的梦忆般的往事可以想见将是何等难以自持了! 然而,事实上梦寐以思的情事即使成为空梦时,对一个痴情人来说绝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化忆念的,所以,此间用“梦难寻处”一层实为反跌梦萦于心之缠绵。“直到”云云意在表现一个时间流逝的心路历程,从中激透而出的正是时光流逝愈绵长愈久远,缠绵难去之心愈深重。时间的流逝与情思的缠绵,在量感上适成正比,此即“倍”字出痴情的精策之处。这种写法把本难具体化的缠绵苦情,通过时光的距离感转化为可以具体感知的量感和质感。此即化虚为实,以实写虚的抒情艺术的精湛手段。
下片承自“梦难寻处”四字而来,集注于“华年”之失,以强化上片感受。从“梦如烟”到“梦难寻”本全是时光流逝的具象,而一切距离感、空间阻隔感则随时间流失感而渐趋增大增强,失落感也由此而日见深切。所以,叹年华如逝水,原为加强“倍缠绵”的诉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庄棫写失落感还不只是以“明月空庭如水”之比拟为高明,其巧妙处更在“蝶自舞”、“莺自语”的二个“自”字上。这就是说,词人不是停留在徒然叹喟人渐老去,而是进而抒述一种惨淡沉重的自苦心绪,世上谁也不理会不理解“我”的独自伤神之苦。本来,时光的流逝是无情的。无情,通常被理解为一种自觉意识,似乎是有意识为情感判断,如所谓“历史无情”、“铁面无情”云云。其实,“无情”二字还包含“不通情”的无意识性,即不相沟通性。现在庄棫笔下的“蝶”与“莺”正是不解情的“无情”物。蝶自翩翩,莺自呖呖,不解“我”心。此种寂寞心态、寥落心绪真益见其苦。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古代文士们构想出“花解语”意象作为自慰境界的追求心态了。在寂寥心境中独自咀嚼内心缠绵苦情,随时光流逝而苦楚转重,此即这首小令所抒吐的心声。文字平易,语势轻缓,而“缠绵凄然”之心则跃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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