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刘禹锡
潇湘神·湘水流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
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
《潇湘神》一曲,始见于本篇,清毛先舒《填词名解》卷一言其为刘禹锡所创调。相传上古时贤君虞舜巡视南方,死在苍梧之野(见《史记·五帝本纪》)。其二妃娥皇、女英闻讯赶来,中途不幸溺死于湘江,成为潇湘女神(参见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本篇即咏其事,调名同时也是词题,创调之作,往往如此。“潇湘”,湘江的别称。湘江源出广西,流贯湖南东部,入洞庭湖。潇,水清深貌。一说潇、湘二水在湖南零陵会合后,并称“潇湘”。“九疑”,即苍梧,山名。在今湖南宁远南,有九座山峰,形状相似,行人疑莫能辨,故名(见《水经注·湘水》)。相传虞舜葬于此(见《山海经·海内经》)。“零陵”,即九疑山一带。湖南之地,本来就云山苍莽、烟水迷离;虞舜、二妃的悲剧传说,更为它抹上了一层神秘的油彩。以此神秘之地为背景,以此悲剧传说为题材,词中遂不免亦透现出惝恍、哀怨的神情,楚楚动人。
“湘水流,湘水流”,发调用三字叠句,朗朗上口,饶有民歌风味。继以“九疑云物至今愁”,就句法言,是短引长接;就字面言,是水穷云起;就意象言,是江流山截;就态势言,是动行静止。而由“湘水”逗出“九疑”,乃绾合了二妃升仙之地与虞舜死葬之地;着以“至今”二字,又使二妃、虞舜之古事与词人怀古之今情得到了沟通。这种种好处,不可草草忽过。然而一篇之警策,还在最后两句。“若问二妃何处所”,以设问语气提唱,构造悬念;下文却不直接作答,出人意料地用一写景句“零陵芳草露中秋”作为全篇之收束,宕出远韵,耐人遐思。细细寻味,此七字似为隐喻,那“芳草”(按:零陵山谷间盛产蕙草,一名零陵香)莫不是二妃香魂的化身?那“露”水莫不是泪珠的比况之辞?果如此,则此句不妨这样理解:二妃的香魂化作了零陵的芳草,草上的晶露便是她们哀悼舜君的泪滴。草儿在唐水中衰老,正象喻二妃的香魂脸上挂着哀伤的泪水,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于是,上句“二妃何处”之问,就有了含蓄的回答。妙在不落言筌,风流蕴藉。而“芳草露中秋”之喻,更写出了二妃对于舜君万劫不复的生死之恋,尤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以上是对于此词表层义的诠解。接踵而来,知人论世,还可以进一步探究其深层意义。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初,王叔文、王伾当国,锐意刷新政治,采取了一系列较为进步的措施,如蠲免百姓所积欠的租赋,取消强购豪夺、损害平民利益的宫市,惩办贪官污吏,收回为宦官所把持的军权等等。词人积极参与了当时的新政,是二王的得力助手。由于他们的作为侵犯了部分大宦官、大官僚地主的权利,这两股反动的政治势力遂于当年秋联合发动宫庭政变,拥立顺宗长子李纯(宪宗),迫使顺宗退位。宪宗上台后,二王被贬往四川,(王伾旋即死于贬所),词人则谪为朗州(今湖南常德一带)司马。次年,顺宗不明不白地死去,王叔文也遭杀害。元和十年(815),词人贬宦十年后从朗州回到长安,因作了有名的“玄都观诗”讥讽朝中新贵,又被谪往更为偏远的连州(今广东连县一带)去作刺史,至元和十四年(819)止,在连州共度过了五个年头。本篇当作于此期间。九疑山即在与连州毗邻的道州(今湖南道县、宁远一带)境内,词人很可能亲身游历过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名胜之区。弄清楚词人的这段政治遭遇,颇有助于我们发掘此词的底蕴。在对于往古贤君的缅怀之中,每每寄寓历代迁客骚人的政治愤懑。屈原不是幻想过“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舜)而陈词”(《离骚》)么?杜甫不是也有“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之句么?本篇“九疑云物至今愁”云云,亦可作如是观。只不过屈赋、杜诗措辞激烈,而刘词则由于牵入了二妃故事,显得较为怨惋罢了。如果联系汉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中关于二妃有奇谋、为舜治国之得力助手的记载,我们似乎还有理由进一步推测,词中是否以舜暗指永贞之政的后台顺宗李诵,以二妃暗指顺宗的左右手王叔文、王伾呢?作为十馀年前永贞新政的中坚分子,如今仍以待罪之身远谪南荒的词人,处在严酷的政治高压之下,自然不便公开写诗吊唁已长眠泉壤的旧君与新政之领袖,借怀古之题以宣泄满腔悲恸的作意,容或有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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