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欧阳修
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
帘幕风轻双语燕。午后醒来,柳絮飞撩乱。心事一春犹未见,红英落尽青苔院。百尺朱楼闲倚遍。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
风儿轻拂着帘幕,传来双燕啁啾。午睡醒来,窗外的柳絮在漫天飞舞,像是在报告春天即将离去的消息。“啊,我这埋藏在心底整整一个春天的愿望,看来又成了泡影!”远去的人儿杳无信息,红花落尽了,小小的院落已长满了绿苔……
这是一个思妇伤春的形象。游子久不归,她苦苦地思念着,心境懒散而且凄清,庭阶寂寂,百无聊赖,思绪缠绵,无可奈何,只好到梦中去求安慰。然而,窗外的一对燕子,偏偏像绵绵私语似地吵醒了她的清梦。醒来对着漫天的飞絮,意识到暮春的降临,不觉又勾起了一番愁绪……
“柳絮飞撩乱”句,一语双关,既写暮春景色,又以拟人化手法,写思妇心绪撩乱如柳絮。词的上阕,作者以景“帘幕风轻双语燕”开篇起兴,以“柳絮”点时并引出主人公,以“红英落尽青苔院”暗示离人未归,庭阶寂寂,青苔满院。此处“红英落尽”,进一步点时,并隐喻主人公的失望与悲苦。
按,这首词又别见晏殊的《珠玉词》。“午后”《珠玉词》作“醉后”,“红英”《珠玉词》作“余花”,《草堂诗余》作“余红”。好在都能讲得通,无妨大体。
下阕以“百尺朱楼闲倚遍”领起,“百尺朱楼”,点明了少妇的身份。百尺,极言其高;朱楼,乃华丽的红色的楼房。这当然不是一般贫民所居。《后汉书·冯衍传·显志赋》有:“伏朱楼而四望兮,采之秀之华英。”少妇无所事事,思绪满怀,倚楼闲望,盼离人早归。关于思妇“倚楼”的句子,在宋词里几乎俯拾皆是。诸如李清照的《孤雁儿》有:“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句;寇准《踏莎行》有“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句;欧阳修自己也有很多类似的句子,如《踏莎行》有“楼高莫近危栏倚”,《玉楼春》里有:“栏干倚遍使人愁,又是天涯初日暮”。在另一首《蝶恋花》中也有“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等等。总之,“倚楼”这个动作,恐怕是当时妇女在备受约束的情况下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情的最好表露吧,特别是上层社会的妇女,抛头露面,可能更是有失大雅。她们既不能千里迢迢去寻夫,又不能做一些有失身份的交游。因此,当她们的伴侣一旦离去的时候,愁和闷就会如影随形,“倚楼”也就是她们经常的表情方式了。这种感情,用李清照的《点绛唇》作为注脚,想来最为适宜:“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少妇闲倚危楼,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几乎把个小小的楼台每个角度都倚遍了。这“闲倚遍”三个字,一方面是指倚楼的时间之长,不得不变换姿势以稍事歇息,另一方面是想找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去远眺她所期望的人。然而,“过尽千帆皆不是”,失望总是接二连三地使她的幻想破灭。而这时,天上又偏偏下起了小雨:“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抵死,犹云“竭力”、“终究”或“老是”。遮人面,就是挡住人的视线。由于盼人心切,生怕来人逃过了自己的视力范围,总想把目光放得远些、再远些。但是,薄雨浓云,却遮住了她的视线,缩小了她的视力范围,使得她更加着急了:“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羌管”即羌笛。这一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了:“羌笛啊,你不必再吹起那令人心碎的曲调了吧,为离别,我已经肝肠寸断!今既无肠,岂能再为新声所断!”至此,主人公的感情发展到了高潮。如果谱之以曲,声调当凄婉、哀伤、高亢,令人颤栗!
这首小令,由景入情,从物到人,感情由伤春惆怅到凄婉痛绝,一步步揭示出女主人公无限凄苦的内心世界。笔法淡雅而自然,感情真挚而浓烈。
欧阳修和晏殊,是宋初小令的代表人物。欧阳修的词风,接受花间、南唐,特别是冯延巳的影响很深。在这首词里,痕迹更为明显。试看冯延巳的一首《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可以说,欧词《蝶恋花》的上阕,是承冯词《蝶恋花》之下阕而来。当然,从词的发展上来看,欧词不仅上承冯延巳,而且下开情韵兼胜的秦观词。综观欧阳修的主要词作,其词风和婉含蓄,不尚辞藻,不取寄托,且善于曲折地描摹复杂的心理活动,自有独到的造诣,使他在北宋词坛上自成一家。在描摹复杂细致的心理活动方面,在这首词里,也可以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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