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自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至哲宗绍圣元年(1094)这五年间,秦观逗留在京师,先后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及国史院编修等职。元祐八年秦观与黄庭坚、张文潜、晁无咎并列史馆,时称“苏门四学士”。休假之日,他经常游赏各处园林名胜,参加馆阁名流的宴集。这是秦观一生中仕途最为坦顺、红火的时期。这首《虞美人》,即作于他供职京师期间。据宋代杨湜《古今词话》记载,一次,某显贵邀秦观赴饮,宴席上,唤出宠妓碧桃劝酒助兴。碧桃对秦观十分殷勤,似乎别有一番深厚、恳切的情意。秦观也举酒回劝碧桃。那个显贵见此情形,颇为不满,便拦阻秦观道:碧桃一向不善饮酒。不料秦观还未出言,碧桃却开口说:虽然如此,我今日还是要看在秦学士的情面上多饮几杯,“拚了一醉”。话音刚落,就爽快地“引巨觞长饮”。秦观十分感动,顿时诗兴大发,即席作了这首词赠她。
词的上阕以天上碧桃花比况乐妓碧桃,赞美其高韵雅姿,叹惋其处非其地,无人怜爱。“碧桃天上栽和露”,系化用晚唐高蟾“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一联而成。作者妙语偶得,灵巧地运用双关手法,把乐妓碧桃称为天上珍罕无比的碧桃花,并且还得到了晶莹纯洁的露珠的滋润,以此表示对她的尊敬钦羡,秦观作赠词喜以被赠者名字隐寓其中,如他赠给歌妓陶心儿的《南歌子》曰:“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一钩带三星”即“心”字;又如他赠给营妓娄琬(字东玉)的《水龙吟》词里,有“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等语,也藏着被赠人的姓名与字。相比之下,本词的嵌名手法用得更为巧妙,丝毫不见拼凑痕迹。首句对碧桃作形象绘写后,次句“不是凡花数”进一步申足羡敬、仰慕之意。“不是”一语,作断然否定,口气之坚决,不容置疑。既然碧桃花非同凡花一类,它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理应得到人们更多的喜爱和赞美,然而,它却遭遇厄难,被抛落在“乱山深处水萦回”的穷荒僻远之地。是的,“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那“乱山深处水萦回”的鬼地方,又有谁会去光顾呢?这样,“碧桃”徒有慧心丽质,却无人见赏、无人怜爱的结局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正是词人饱怀着深情,为“碧桃”的不幸命运大喊冤屈。显然,秦观在这里并非咏物,而是借物咏喻人,托物寄怀,对乐妓碧桃的误入风尘、不得其所发出浩然长叹。
下阕掉转笔锋,由上阕的自摅情愫转写碧桃的心理活动。“轻寒细雨”,是春天里常有的自然现象。杜牧《清明》诗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正是借漠漠轻寒、濛濛细雨,渲染出“行人”的断魂心肠。秦观写春景,常喜织入“轻寒”、“细雨”,以造成一种黯淡、迷茫、凄凉的意境,如“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水龙吟》),“漠漠轻寒上小楼”“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八六子》)。在这首词里,秦观揣想春日的“轻寒细雨”必定会引动碧桃的无比怨伤情绪,因为“轻寒细雨”的春天,正象征着她黯淡无光的青春;“轻寒细雨”声中,春天的脚步正在悄悄前移,她的宝贵年华也在寸寸销蚀。所以“不道春难管”,正是碧桃面对“轻寒细雨”发出的沉重叹息。这句词的意思是:春天不肯听人使唤,实在是无可奈何啊。不道:不奈、不堪、无奈之意。在这里,词人的艺术触觉已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敏感地捕捉到了碧桃心灵之弦的颤动。以下两句,是词人就碧桃置自己“素不善饮”而不顾,慨然“引巨觞长饮”一事落墨,剖析她的心理活动轨迹。由于樽酒之间难得遇到秦观这样一个怜爱、敬重自己的真心人,碧桃才不惜“拚了一醉”以酬知己。这是“为君沉醉又何妨”的第一层意义。“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则是她甘愿“沉醉”的第二层意义;原来她作为一个歌妓,平时虽然锦衣玉食,但不过是权要显贵手里的高级玩物,无论精神和肉体都要遭受到苦痛不堪的侮辱和损害。像这样屈辱地苟且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她愿意在“知己”面前长醉不醒,带着满足的笑靥永留醉乡。
通过这首词,可以看出秦观对统治阶级的特殊奴隶——歌妓舞女的态度是比较友好的、平等的,他能以真诚挚深的感情、清丽优美的语言去描写她们的高洁形象,善于体察她们苦痛的内心世界和渴望得到理解、尊重、友情及至爱情的正当要求,对她们的不幸命运也寄予同情。这是那些视女子为玩物的狎客相公绝对做不到的,甚至也是他们所切齿愤恨的。怪不得秦观吟出这首词后,参加宴会的贵官势要、公子哥儿要“阖座悉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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