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
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从词题可知,这是宋神宗熙宁五年到七年(1072—1074)间,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的某一天,与八十多岁的老词人张先一起游西湖时所作。张先当时也有词作,可惜今已不存。
苏轼在评论唐代诗人、画家王维时说过:“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实,诗词书画兼长的苏轼何尝不是如此。试读这首《江城子》,诵完上阕,一幅明丽清新的山水花鸟图就呈现在人们眼前:一场好雨刚刚洒过,云收雾敛,柔和的阳光斜照在西子湖畔的凤凰山上,山色苍翠欲滴;和煦的微风轻轻地掠过清清的湖水,水面上轻轻颤动的微波几乎看不出来,而西方天边上五彩缤纷的晚霞则分外鲜丽。平静的湖面上,一朵早已绽开花瓣而尚未萎谢的荷花,在碧水蓝天苍山红霞的映衬下,仍然是那样楚楚动人;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翎羽如霜的白鹭,点缀在这美如锦绣的湖光山色之中,其姿态神情,好像是十分倾慕那如娉婷美女般艳丽的荷花。——这是一幅多么富于情趣、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啊!
就是在这个背景上、这幅画面里,苏轼用下阕的绝妙好辞,为我们叙说了一段极富情趣的动人的故事:正当词人畅游西子湖上,醉心于这迷人的湖光山色之时,忽然江上传来哀婉动人的筝声,那筝声饱含着牵人心魄的深情。那弹筝的女子一定有着满腹的婉曲,她这筝声是弹给谁个来听呢?在缕缕筝声中,烟霭为之敛容,云霞为之收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赠花卿》)这弹筝者绝非等闲之辈,看来仿佛就是湘水的女神!当词人深深陶醉于这美妙的艺术享受之中时,筝声已渐弱渐远,哀曲将终;待到要“寻声暗问弹者谁”(白居易《琵琶行》)时,弹筝者已飘然而逝,留在西子湖畔的,只有灿灿晚霞、巍巍青山。
这首词上阕布景,下阕演戏,景中有戏,戏中含情。景是悠闲之景,戏是温文尔雅之戏,情趣是深婉而闲雅的。词中语言犹如雨后初晴的西子湖那样明丽清新;尽管用了湘灵的典故,又化用了唐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句意作结,但用得恰切,化得自然,浑然一体,了无痕迹。词人采用了清淡悠远的“青”韵,读起来音节是舒缓而流畅的。由于全词的内容是由山而水、而风、而霞、而花、而鸟、而声、而人,一层层由景及人、由声入情地款款叙说,线索清晰如缕;又由于这些山水花鸟、色光声情,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位“盈盈”、“娉婷”、如“芙蕖”、“是湘灵”的在词中没有正面出现的“弄哀筝”的美人,因而经纬纵横,交错如织。所以读起来不由得触动人们的某种情怀,读罢有一种空灵之感,耐人回味。
关于这首词,史料中有两种传说。一是在《瓮牖闲评》卷五中有云:“坡倅杭日,与刘贡父兄弟游西湖,忽有一女子驾小舟而来,见东坡,自言:‘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赋此词与之。”案:刘贡父兄弟指刘敞、刘攽兄弟。东坡倅杭,于熙宁四年底到任,而刘敞于熙宁元年已去世,不可能与东坡同游西湖。《闲评》所记,显然为无稽之谈。二是南宋人张邦基的《墨庄漫录》卷一记载:“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舟渐近亭前,淡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这条记载,与本词对照起来,倒确实有点相似:词中“开过尚盈盈”的“一朵芙蕖”,正是“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的丽人,而“皆有服”的“二客”不正是词中所说的“二白鹭”吗?当然,传说仅仅是传说而已,我们不必过分认真。但词中用“盈盈”、“娉婷”来表弹筝者的仪态,用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来比喻弹筝者高洁的品格,用“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来形容她技艺的奇绝,令人不能不佩服东坡先生的高手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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