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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玉观音(节选)
……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只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总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炒炒,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
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只见一个汉子……大踏步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差人押送。
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命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上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
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上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
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四肢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
本篇节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是保存宋元旧编原貌较多的作品,为宋代烟粉类小说中的压卷之作,兼有灵怪类小说的特点。明人晁《宝文堂书目》着录为《玉观音》。冯梦龙将此篇收入《警世通言》第八卷,题作《崔待诏生死冤家》,题下注:“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故事据《异文总录》中一则识破女鬼的荒诞无稽的“鬼话”改编,叙述裱糊匠的女儿璩秀秀被卖入咸安郡王府做婢女,爱上王府里的碾玉匠崔宁,两人趁一次失火的机会逃出郡王府,私订终身后逃往潭州开碾玉作坊。咸安郡王派人四处搜捕,一年后因郭排军告密,被抓回王府。璩秀秀被活活打死,其父母投水自尽,崔宁则被发配建康。但璩秀秀仍然和崔宁做着“人鬼夫妻”,并设计惩罚了郭排军。由于人世难容,她拉着崔宁到阴间做了一对“鬼夫妻”。
作者通过当时社会最底层的青年男女惨痛的婚姻悲剧,抨击统治阶级扼杀爱情、灭绝人性、草菅人命的罪行,讴歌下层妇女争取婚姻和人身自由、挣脱人身依附关系、追求个性解放、挑战封建势力的精神,反映市民阶层民主意识的觉醒,表达市井小民自由选择爱情婚姻的愿望,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义。其中,突出强调地位卑微的奴婢主动、执着地追求爱情,坚定、激烈地反抗一切阻碍自由生活的强大力量,以及将争取爱情婚姻自主与争取人身自由的斗争紧密结合起来,揭示蓄奴制度的不合理性和贵族官僚阶级虐杀家奴的残酷本质,体现了新的时代内容,具有新颖独特而富有市民气息的思想风貌和艺术格调。
与前代常见的描写才子佳人爱情的小说相比,这篇作品的主人公不再是应举书生、名门闺秀或京城名妓,而是市民阶层中丧失人身自由的奴婢和小手工业者。发生在这些人物身上的爱情故事,渗透着较强的市民意识。在本篇里,璩秀秀的形象是以往的古典小说中从未有过的,这不仅因为她是以奴婢的身份出现,更因为她的身上表现出冲破所有禁忌以解脱人身束缚、超越一切现实障碍以获得幸福生活的热情和勇气。她年轻貌美,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刺绣。但出生在贫寒的装裱书画匠家庭,十八岁无钱嫁人,被卖到王府作刺绣“养娘”,成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工奴,在婚姻问题上只能听凭主子的安排。郡王由于献上崔宁制作的精美玉观音,讨得皇帝欢心,一时高兴便表示要将她许配给崔宁。情窦初开的她对憨厚老实的崔宁一见倾心,指望郡王的指婚能够兑现。但她不愿被动等待,王府失火的偶然事件让她感到是一次改变命运的难得机遇,她果断地带上贵重物品逃出火坑,果决勇敢而富有心计。巧遇崔宁使她更快地接近所梦想的生活,故而,她主动示爱,大胆挑逗,毫不掩饰自己的激情,直率而略带野性提出“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把幸福揽在自己怀中,大胆热情,无所畏惧,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秩序和道德伦理观念的公开蔑视和挑战。她为自己争取到了自食其力的自由快乐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被郡王抓回。为了爱情,她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俯首就范。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用浪漫的笔法延续和强化了璩秀秀的性格特点。死亡不仅不能阻止她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反而更激起她与意中人厮守的欲望,她的鬼魂幻化为人形,追上崔宁,同他一起到建康府继续做夫妻,体现了一种至死不渝的真情。不巧又被郭排军撞上,暴露了鬼的身份,她被彻底激怒了,想方设法戏弄了郡王,惩罚了郭排军,然后扯着崔宁到阴间去做“鬼夫妻”,在郡王威慑不到她的地方实现了夫妻父母的大团聚。这一超越生死的虚幻结局,表现了她顽强不屈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斗争精神和坚贞刚毅的性格特点,说明执着的自由追求、坚定的抗争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任何人都摧毁不了。璩秀秀就是这样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她的真率坦诚、豪爽泼辣、热情痴心、刚强坚毅充分体现了市民阶层的审美理想。她那种粗犷、豪放的爱情模式和情致,令人耳目一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她的出现,又为我国古典小说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
崔宁的形象跟璩秀秀具有对比的意义,作者依据生活的真实表现,展示他们的共同处和差异点,合乎逻辑地刻画了他的性格特征。他和璩秀秀有一样的身份,是郡王府的工匠。他也对家奴的身份地位不满,希望拥有美满的爱情婚姻,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不过,他“趋事郡王数年”,手艺精湛,受到郡王的喜爱和赏识,将璩秀秀许配给他就是郡王对他的一种奖励。平时,他可以享受自由外出甚至游春、交友、饮酒的特权,可见他的待遇要比璩秀秀高出一等,而他对贵族官僚阶级的依附性也会更大一些。他从认识璩秀秀那天起就喜欢上了她,但一直不敢有所表示,更无任何行动,显得有些懦弱;郡王府失火,别人都乘机逃离王府,他却“奔到府中”,完全没有璩秀秀那种摆脱人身依附关系、追求自由的意识;璩秀秀要求跟他做夫妻,他先是委婉地拒绝,然后被动地接受了,却提出要以远走高飞为条件,并带着璩秀秀一直逃到离临安二千余里的潭州方才安心,表现了他胆小怕事、周全谨慎的性格;被抓回郡王府后,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和盘托出所有细节,还把责任都推到璩秀秀一个人身上,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只有自私、怯懦,看不到任何抗争的因素;“从轻断治”的他在发遣到建康府的路上听到璩秀秀的声音,不但没有经历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惊喜,反而惊疑不定,埋头走路,与璩秀秀的生死不渝的刻骨爱恋有天壤之别;当知道璩秀秀为自己而屈死成鬼时,他没有一点儿哀怜痛惜之情,反而怕丢了性命,连声求饶,和璩秀秀生死相依的执着和勇敢顽强的意志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在热情歌颂秀秀的同时,赋予了崔宁一定的同情,肯定他勤劳质朴、聪明灵巧、沉稳谨慎的优点,也客观地暴露了他安于现状、自私怯懦、被动地接受命运安排的缺点。
郡王和郭排军是与璩秀秀和崔宁相对立的人物形象,虽然作者着墨不多,但写出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郡王是有权势、有钱财的官僚,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平民的自由,并操纵他们的生杀大权,只要触犯了他的利益,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他曾说“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可知他平常杀人如麻。璩秀秀的逃跑和不屈令他恼羞成怒,他“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露出狰狞的面目,凶狠残暴地把璩秀秀打死,埋在后花园里。郭排军是郡王府里的一个卫士,死心塌地地效忠主子。他在潭州发现崔宁夫妇,璩秀秀再三嘱咐他不要走漏风声,他表面上同情他们的遭遇,并答应保守秘密,回去后就向郡王告密,可见其口是心非,阴险狠毒。第二次又是他出卖崔宁夫妇,还立下捉拿璩秀秀的军令状以讨好郡王,结果因为交不了差,反被郡王痛打了五十大棒,真是一个愚蠢可笑的奴才。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作者善于将故事情节的演进和人物性格的发展密切结合起来,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通过惊心动魄的场面描写或富有戏剧性的人物对话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如璩秀秀和崔宁逃出王府后的那段描写,精彩地呈现出男女主人公的个性特征:璩秀秀借口脚疼走不得了路试探崔宁,崔宁殷勤地邀她到自家歇息;她又假说肚饿进一步试探,并要崔宁为她买酒压惊,崔宁一切照办;她乘着微醺提及郡王许婚之事,并嗔怪崔宁忘了众人对他俩“好对夫妻”的喝彩,崔宁连连点头;她主动提出要和崔宁当夜私结秦晋之好,崔宁迟疑不决;她威胁说要大声喊叫诬陷崔宁以激发他的勇气,崔宁果然答应带她远走高飞。这一切都在她的设计中,崔宁步步跟进却毫无察觉。在整个过程中,她的天真可爱、勇敢热烈、坦率真诚、聪明机智和崔宁的憨厚老实、木讷谨慎、畏缩胆小都表现得真切动人。
这篇小说情节曲折离奇,变幻莫测,引人入胜。一方面,作者充分利用偶然性的巧合因素,推动情节合理地向前发展,如失火事件促成二人私逃成婚、潭州偶遇郭排军酿成爱情的悲剧等。另一方面,作者采用真幻交织的方式暗设伏笔,使故事波谲云诡却无突兀之感,如璩秀秀被送到后花园以后情况如何、其父母在临安寻死觅活为何突然出现在建康等,直到故事末尾才揭破璩秀秀被打死后变成了鬼、其父母在她死后双双投河自尽也变成了鬼。这些都反映了作者在情节的组织安排上的艺术匠心。
错斩崔宁(节选)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
却说一日……到了丈人王员外家,……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丈,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
……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傍。却见一个后生,……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三二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王老员外……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够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一路出城,……只见跳出一个人来,……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持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向未曾对你说知。”……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
本篇也节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是南宋话本小说中的名篇,也是公案类小说的代表作。钱曾将之收入《也是园书目》,冯梦龙选录于《醒世恒言》卷三十三,更名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题下注:“宋人作《错斩崔宁》。”作品流传很广,在后代影响也很大。清代朱素臣据以改编成传奇《双熊梦》,新中国成立后该作仍然活跃在昆曲舞台、电影银幕上。
小说讲述临安商人刘贵从丈人家借得十五贯钱做生意,晚上醉酒回家,跟小妾陈二姐戏称是把她典当给别人的所得。陈二姐信以为真,偷跑到邻居家。第二天在回爹娘家的路上,遇见卖丝商人崔宁,两人结伴而行。不料刘贵当晚被窃贼杀死,十五贯钱也被偷走。邻居发现后,追上陈二姐,将两人扭送至官府。因崔宁卖丝所得也是十五贯,两人极力申辩,却被屈打成招,一个被“依律处斩”,一个被“凌迟示众”。一年后,静山大王劫持刘贵妻王氏做压寨夫人,转而改邪归正,吐露杀人真相。王氏告官,此案得以昭雪。
题中一个“错”字,以及崔宁、陈二姐被斩后的一段议论,鲜明地体现了小说的创作主旨,即抨击官吏“糊涂”审理、“率意断狱”、“任情用刑”的恶行,揭露统治机构昏聩无能、滥用刑罚、草菅人命的腐朽本质,反映下层市民的悲惨遭遇,以及对“公平明允”的司法制度和清官的期待,警告统治者要重视人命,不可枉杀无辜,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但作品也强调“戏语酿灾危”、“口舌从来是祸基”等偶然因素,告诫人们“出话须诚信”,将“戏言”作为悲剧发生的根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客观表现了市井小民在严酷统治下保障生命安全的谨小慎微的心态,但是偏离了深刻的暴露主题,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局限。
这篇小说以围绕作品主题的表达、人物性格的刻画、精巧地设计和组织故事情节见长。作者娴熟地运用“巧合”法推动故事发展的进程,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突出作品的主题思想,展示人物的性格变化。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刘贵从丈人家回来,妻子王氏偏偏被父亲留下多住几天,没有随行;陈二姐听信丈夫戏言后紧张离家,大门没有关好,窃贼乘机入室偷盗;陈二姐凌晨赶往娘家,遇见的崔宁正好与她同去一个地方;王氏的父亲给刘贵十五贯钱做生意,崔宁卖丝所得也恰好是这个数目;杀死刘贵的窃贼做了静山大王,劫掠到的压寨夫人就是王氏;案情真相大白后,原来审案的昏庸府尹换成了一个清廉的新府尹。这种“无巧不成书”的艺术技法被作者运用得十分自然,许多巧合事件都出现在非常关键的故事转折点,这不仅使情节的发展波诡云谲、富于传奇色彩,而且在偶然的事件中揭示出必然的事实真相和人物个性,可谓一举多得。如陈、崔二人的巧遇被视为非奸即盗的同伙,因为在礼教严酷的封建时代,非正当关系的男女同行是大逆不道的,十五贯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成为了杀人的“铁证”。这些巧合掩盖了犯罪的事实真相,让王老员外、王氏和邻人们众口一词地指斥陈二姐和“奸夫”崔宁合谋杀死刘贵,昏庸的府尹在断案时也因此误入歧途,导致最终屈杀人命,从而激起人们对无辜枉死的人的无限同情和对昏聩官吏的无比憎恨,较好地表现了批判和揭露昏官的主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审案过程写得很简略,而对陈二姐如何听到丈夫之言、借宿邻家、巧遇崔宁等情形不厌其烦地重复描写,或由陈二姐向邻居、王员外和大娘正面诉说,或通过邻居朱三老儿、到王员外家报信的人之口转述,或在公堂上受审时申辩,在三番五次的重复中揭示常人就能判断的正常逻辑,即陈二姐若是凶手,就不会到邻居家借宿并告知回娘家的去向,也不会等到第二天和崔宁结伴逃往娘家,好让官府轻而易举地捉奸成双。如此一来,越把无辜者的清白写得明白充分,越能激起读者的同情和憎恨之情,使作品蕴含了丰富的思想意义。又如张氏落入静山大王之手,做了他的压寨夫人,而静山大王正是从前杀死刘贵、连累陈二姐和崔宁受冤的窃贼。这本与案件的真相关系不大,但作者在巧合的情节中引出张氏劝谏静山大王“改行从善”,做个普通的商人,开了一家杂货铺。这静山大王闲暇时也常去寺庙念佛,竟痛悔从前的恶行,坦陈了杀人的事实。张氏听后按捺住怒火,第二天将他告到官府,了结了一桩冤案。在偶然因素引出必然结果的过程中,张氏善良贤慧、机警聪慧、刚直勇敢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本篇的人物形象带有浓厚的时代气息,主要角色等都属于小市民阶层,刘贵弃儒从商,是个半路出家、不懂经营、赔了本钱的生意人,他丈人给他十五贯钱是想让他开个柴米店,赚些钱养家糊口;崔宁是个热心助人、行止有度的商人,来往于城乡之间,做的是丝线生意;王氏和陈二姐是小商人的妻妾,两人和睦相处,各尽本分。次要角色也多是市井小民,王氏的父亲称王老员外,当是略有积蓄的小地主乡绅之类的人;陈二姐的父亲叫陈卖糕,应是买卖中人;与刘贵一起喝酒的朋友,是个做经纪的人;静山大王改邪归正后,也做了杂货店的老板。这些人物的活动展现了宋代商品经济繁荣发展的状态,以及市民社会的世态风情。还有因杀人案件牵扯进来的糊涂昏庸、错勘贤愚原临安府尹和公正清明、为民伸冤的新任府尹,串连起上层社会与下层平民的生活画卷。其中,王氏和陈二姐的形象较为鲜明,较有意义。
王氏贤惠聪明,与丈夫“年少齐眉”,安心过日子。因为没有生育,丈夫娶了小妾进门,她能维持一家的和睦。当听到丈夫被杀,便一口咬定是陈二姐嫌弃贫寒之家,见钱眼开,杀了丈夫,与奸夫逃逸。虽然这是不明事理的武断推测,但众人乃至府尹都认为言之有理,使之成为确定崔、陈二人死罪的主要依据。所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她参与制造了崔宁、陈二姐的悲剧。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父亲派仆人老王接固守夫家的王氏回娘家暂住,途中遭遇静山大王,看到老王被杀,她灵机一动,使出“脱空计”,谎称自己被媒人哄骗嫁给被杀的老家伙,静山大王所为反倒让她得以解脱。如此见机行事,工于心计,她保全了性命。成为压寨夫人后,她反复劝说静山大王改邪归正,使他对以往杀人越货的罪孽有了忏悔之心,说明她本性善良,明白事理。得知丈夫是杀死前夫的真凶后,她沉着应付,假装对他的悔悟“欢天喜地”,随即决定放弃眼前的安逸生活,弥补原来的过失,将他绳之以法。这时,王氏的性格产生了质的飞跃,一个深明大义、勇敢刚强的女性形象凸现出来。作者写出了这个人物性格变化的过程,用人物自身的言行合乎逻辑地加以表现,描写得相当成功。
陈二姐是本分老实、善良软弱、逆来顺受的悲剧人物,这个形象的意义在于表现了作品精细刻画人物的手法、蕴含着作者积极的创作思想。她出身于清贫的卖糕人家,嫁给刘贵作妾是为了传宗接代。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尽心照顾好丈夫和大娘子张氏。刘贵因为跟人喝酒,很晚才回家,她坐在灯下边打瞌睡边等待,说明她为人小心温顺,而不刁钻懒惰。她询问钱的来历,表现出敏感精细的性格。丈夫的戏言让她信以为真,她既不怨恨,也不抗争,唯一的不满是应该“通知我爹娘一声”,可见她的善良和软弱。接着,她轻轻收拾衣物,把钱放在刘贵脚边,悄悄拽门出去,这一系列的动作进一步强化了她朴实善良、温顺软弱、精细机警的性格特点。这里还穿插了一段陈二姐的细致的心理描写:看到钱,她相信自己被卖了;想到丈夫和大娘子平日对她并无怨言,又怀疑丈夫不会这样“狠心辣手”;她忧虑卖去的人家是否善良,盘算着将来如何过日子;又担心父母不知详情,想着赶回娘家告知,丈夫也可以在娘家找到她。这段描写非常细腻地展现了她无奈接受命运安排、不想让家人担心又对此事颇有想法的心理活动。同时,读者也可以看到:在那个时代,丈夫卖妾是合法的,地位卑贱的妾只能听任丈夫随意处置,这就真实反映了以夫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妇女的悲惨命运。也就是说,陈二姐此时的心态是由当时的社会现实决定的,表现了社会生活中某些本质的东西。这样一来,作品批判现实黑暗的主旨就凸现出来了。至于后面她的极力辩解毫无效果,被屈打成招,凌迟示众,更尖锐地揭露了官场的黑暗腐朽、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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