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七言古近体既兴,于是唐之作者多兼治之,或兼长,或各有所长。吾且先论唐代诗学之大势。
论唐代诗学,其时代可区为四: 由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为初唐。由开元季年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由大历初至宪宗元和末为中唐。自文宗开成初至五季为晚唐。其间诗学之源流与乎其变迁得失,可得而述也。
唐初龙门王勃、华阴杨炯、范阳卢照邻、义乌骆宾王,称“四杰”,并秀于前。栾城苏味道、赵州李峤、齐州崔融、襄阳杜审言,号“四友”,齐名于后。皆能远挹谢、鲍,近宗徐、庾。引六朝之源流以入初唐,此其选也。虽然律诗之名,犹未倡也。内黄沈佺期、汾州宋之问,实始约句准篇,研练精切,忌声病,尚对偶,以无违乎沈约四声之律。于是律诗兴焉,于是排律兴焉(唐人自六韵至百韵皆曰律诗。观白居易自集其诗以寄元稹,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曰杂律诗。其后高棅撰《唐诗品汇》乃取元稹李杜优劣论,铺陈始终,排比声律之语,遂创排律之名)。于是绝句亦兴焉,绝之为言截也,即律诗而截之也(徐伯鲁《文体明辨》曰:凡后两句对者,是截前四句,如孟浩然 《宿建德江》诗“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也。前两句对者,是截后四句,如王维《息夫人》诗“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天言”是也。全篇皆对者,是截中四句,如王之涣《登鹳雀楼》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也。全篇皆不对者,是截首尾四句,如柳宗元《登柳州峨山》诗“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是也)。故唐人绝句亦称律诗,观李汉编《昌黎集》,绝句皆入律诗,盖可见矣。
律诗既兴于其时,而五、七言古诗,亦视六朝为绮靡。夫绮靡则伤气格,于是张九龄、陈子昂起而振救之,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俳优(采王渔洋说);抑沈、宋之新声,掩王、卢之靡韵(采邓元锡说),而风斯一变(以上论初唐)。
逮乎开元天宝之间,气格声律,至详极备,以有李、杜二家也。李白自言齐梁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赋古诗五十九首,其首篇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其志如此,故其天才神逸,超绝人群,以气为舆,以神为马,以高远自然为极。同时,杜甫与白齐名,宏力厚畜,兼综条贯。元稹志其墓云:“世之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其惟子美,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此杜之所以独有千古也。其时如王维之精渺,李颀之冲秀,高适之沉雄,岑参之奇逸,四子者,称“王李高岑”。而孟浩然以雅人深致,与王维齐名,亦称“王孟”,各以其所长,争睁一时。 而乐府七言,至是而始畅;近体律绝,推是为正宗。所谓气格声律,至详极备,唐代诗学之盛,盛于此矣(以上论盛唐)。
天宝丧乱,施于大历、贞元,李、杜之风未远,学者犹能感时哀歌。大历中有“十才子”之称,则卢纶、吉子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也。十才子之中,惟钱起为贤,士林为之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同时,刘长卿深心苦思,悲婉痛快,并称“钱刘”。篇什讽咏,不减盛时,而近体繁多,古声渐远。惟韦应物之古淡,柳宗元之峻洁,铮铮气格,称为“韦柳”,斯为难及。迨淮西荡平,韩碑柳雅,沨沨乎近古,而体局大变。韩愈博大,鼓吹六经,以难文复古,以险韵为诗,力追汉魏,树之宗风。其时与昌黎并立者,孟郊一人而已。昌黎荐孟郊于郑余庆,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后一人。而其《赠东野》诗云:“昔年曾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又不复谦让。盖昌黎本好奇崛,而东野亦硬语盘空,以是并称“韩孟”。一时若卢仝、贾岛,皆闻韩、孟而起者,而风又一变。奇崛之失,至于涩僻,如卢仝、贾岛或至不可卒读。于是元稹、白居易兴焉。居易与稹书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因经之以六艺,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以故元、白为诗,主于易读而易解。然而昔人评之曰:“元失之轻,白失之俗。”其后杜牧之訾元、白以纤艳不逞之词,流传人间,使子父母女诵为口实,入人肌骨,不可湔涤。盖元、白之浅易,实矫韩、孟之涩僻而为之也,而风又一变。其时有李贺,骨力劲险,工于琢句,而不永年。惟张籍、王建所为乐府,或旧曲新声,或新词古义,悲欢穷泰,快畅深至,庶几古歌谣之遗风。变而近正者,时称“张王”(以上论中唐)。
夫元、白之失,在于浅易,格每下而力劣,声杀削而音微,施及晚唐。而沉雄深浑之诗,至于绝响。于是温庭筠之绮靡,李商隐之纤秾,同时而兴。尚声律而忽气格,抑又下于初唐四子及沈、宋远矣。流及五季,迄用无题,而风又一变。读杜甫汉朝陵墓,较李商隐马嵬锦瑟;读杜甫九日蓝田庄,较杜牧九日齐山,则盛唐晚唐之升降,已可喟矣(以上论晚唐)。
总而论之,有唐一代作者,其力足以转移风气。起衰救敝者,陈子昂、李白、杜甫、韩愈四人而已。
子昂继阮籍《咏怀》之什,作《感遇》诗三十六首,化尽町畦,神游八极,存之隐约,味之玄淡,词旨幽邃,音节高壮。初唐五言,由兹一振。杜甫谓其才继骚雅,世无比肩,柳宗元称其比兴兼有,唐兴一人,而韩愈亦谓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是故以五言而论,子昂其有唐先路之导欤。
李白古风最为五言之冠,顾其天才卓绝,而忧时感愤,恒发于言。开元中,白既以杨妃之谮去国,意怏怏,作《雪谗》诗。天宝中,北讨奚契丹,勤于兵,作《战城南》。天宝末,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至胡将称兵,天子幸蜀,作《远别离》、《蜀道难》、《枯鱼过河泣》等篇,闳肆俊伟,参差屈曲,幽人鬼语,使人一唱三叹而有余哀,而忠义激发,又足以系夫三纲五典之重。识者称其深得国风讽刺之旨。则七言亦独可诵,要之太白七言古体,原逊五言,是故李、杜齐名。而王渔洋论太白七言诗,等诸王、李、高、岑,称盛唐五家,则七言不逮杜甫矣。惟七言绝诗,如画中神品,窅然入微,高出盛唐诸公之上。其五言律,清新俊逸,从容于法度而不为所窘,白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俳优哉。遂谢不复为,独于《黄鹤楼见崔灏所赋搁笔去》、《于凤凰台鹦鹉洲戏摹》为二律,是故七言律非其所长,亦其所不愿为也。
杜甫之诗,世称“诗史”,以史义存焉,读杜甫而不读唐史,不足以知杜者也。天宝失政,明皇惑于杨氏,作《丽人行》。天子慕远略,开边衅,民疲于兵,作《兵车行》。安禄山反,王师败绩,天子入蜀,王子王孙流离道路,作《哀王孙》,作《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皆七言古诗之最者也。广德以后,感河北三镇拥兵不朝,列藩不忧国,举军需自供,而回纥吐藩共寇京师,作《诸将》。感祸乱未远,民困初息,作《秋兴》、《诸将》、《咏怀古迹》,皆其七言律诗之最者也。论其五言古诗,若《遣兴十八首》,实足继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之后。其时天下大乱,两京盗贼充斥,民困而官邪,作《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诸篇,皆五言古诗之可诵者也。至夫盛衰之感,则作《重游何氏》。登临凭吊之悲,则作《兖州城楼》、《岳阳楼》、《牛头山亭子》、《禹庙》、《玉台观》、《滕王亭子》诸篇,皆其五言律诗之可诵者也。又若五言排律,则《江陵望幸》称焉,为其不忘君也。七言排律,则《洗兵马》称焉,为其悯农休兵而有余忧也。故就其五言诸体观之,甫实兼有李白之长。然则谓杜尤长七言则可,谓其不长五言则未可也。渔洋论杜七言,以为前所未有,后所莫及。盖举其尤长者言之,惟五、七言绝诗,非杜所长,则不必以是求之耳。
李、杜而后,降及贞元、元和间,学杜而得其至者,惟韩昌黎一人而已。虽然昌黎之学杜,非逐其声响而求之也。昌黎七言古诗,王渔洋极称之。然以五言论,则亦何后于李、杜?渔洋选古诗,不录昌黎五言,未为得也。昌黎五言古诗,如《归彭城》、如《烽火》等篇,感怀时事,不减杜甫《潼关》、《石壕》诸作。又如《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及《秋怀十一首》、《县斋有怀》、《龌龊》等篇,其自述身世,亦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杜甫《遣兴》之遗也。至如《合江亭》、如《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如《岳阳楼别窦司直》等篇,则雄奇闳肆,其气格骎骎乎直过李、杜。故谓昌黎五言之长不可没也。若七言古诗,则《汴州乱》、《桃源图》、《永贞行》、《感春》等篇,亦等诸杜甫《丽人》、《兵车》之作。若《赠张功曹》、《谒衡岳庙》、《杏花》、《寒食日出游》、《送区宏南归》、《石鼓歌》等篇,则哀丽悱恻,而出以奇放,慷慨动人,可独步千古矣。故谓昌黎尤长七言,此其最也。惟近体五、七言律绝,非其所长,则逊于杜甫耳。昌黎论诗,见于《荐士》及《调张籍》两篇,其于初唐、盛唐诸家,独推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已,同时则孟郊而已(其《荐士》一篇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其述诗之源流正变,至今论之犹无以易之也。其《调张籍》一篇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则其倾倒李、杜尤至矣)。顾当时为诗者,于李、杜辄至非议,独昌黎尊之,则读《调张籍》诗可知也。其论东野诗曰:“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又推其立身之大曰:“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又必推其读书悟道之功曰:“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可知诗虽文章一艺,而能造其极者,必在修身读书之人,于昌黎之论诗,则知其所以能名家者,非第文章之事云尔。昌黎亦能四言诗,如《元和圣德诗》及《琴操》诸篇内多四言者,然不得谓之工也。是故昌黎推尊李、杜,振起中唐。然在当时,白居易《与元稹书》,论次诗人,至舍昌黎不道,可见其时自张籍、孟郊、卢仝、贾岛诸人外,其从昌黎一派者仍属寥寥。迨及晚唐,李商隐作《韩碑》一篇,力追昌黎,已为仅见,故王渔洋选昌黎诗,附以此篇,亦使学昌黎者,知其所法也。商隐诗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则其推尊昌黎亦独至矣。又曰:“句奇语重喻者少。”则当世之知昌黎者亦仅矣。
观夫唐一代之诗,初唐有陈子昂,盛唐有李、杜,中唐有昌黎,皆关乎一代文章风气者。至晚唐而阙然,则风气盛衰,人材升降,可以见矣。是故论唐诗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其间时代声调,固自不同。王世懋曰:“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四诗之有变风、变雅。杜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作,即大历十子,亦岂无盛唐,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然则区时代为四以论唐诗者,于其源流之正变,风气之推迁,气格声调之异同,就其大势而观之,以慎其所学,斯为无害,若毛举单词,摭拾一二篇章,以分别初、盛、中、晚,诚未见其善学也。”温、李既兴于晚唐,于是纤秾绮靡之风,施及五季,若杜荀鹤、徐寅者,温、李之流也(杜荀鹤诗以“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一联为最著,或称荀鹤盖窃诸周朴者。然其诗琢练伤气不出当时排律之格。又如徐寅诗“月明南浦梦初断,花落洞庭人未归。”“鶗鴂声中双阙雨,牡丹花畔六街尘。”诸联皆为集中佳句。以视盛唐实纤秾不足道矣)。虽然不足观矣,其时惟罗隐尚有气格,其诗如《徐寇南逼感事献江南知己》一首、《即事中元甲子》一首、《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四首,皆忠愤之气,溢于言表,犹有少陵之风,视徐寅《大夫松》诗、《马嵬》诗,相去远矣! 隐与寅及司空图遥相唱和,然终不能提倡诗谊,固由风雅道尽,亦时变日亟,士节衰微,不足以振起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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