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家理财篇
家和乃为福泽之根
【原文】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正月八日恭庆祖父母双寿,男去腊做寿屏二架,今年同乡送寿对者五人,拜寿来客四十人。早面四席,晚酒三席。未吃晚酒者,于十七日、廿日补请二席。又请人画椿萱重荫图,观者无不称羡。
男身体如常,新年应酬太繁,几至日不暇给。媳妇及孙儿女俱平安。正月十五,接到四弟、六弟信。四弟欲偕季弟从汪觉庵师游,六弟欲偕九弟至省城读书。男思大人家事日烦,必不能常在家塾照管诸弟,且四弟天分平常,断不可一日无师,读书改诗文,断不可一课耽搁。伏望堂上大人俯从男等之请,即命四弟、季弟从觉庵师。其束脩银,男于八月付回,两弟自必加倍发奋矣!
六弟实不羁之才,乡间孤陋寡闻,断不足以启其见识而坚其志向。且少年英锐之气,不可久挫,六弟不得入学,即挫之矣;欲进京而男阻之,再挫之矣;若又不许肄业省城,则毋乃太挫其锐气乎?伏望堂上大人俯从男等之请,即命六弟、九弟下省读书,其费用,男于二月间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
夫家和则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和气蒸蒸而家不兴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败者,亦未之有也。伏望大人察男之志,即此敬禀叔父大人,恕不另具。六弟将来必为叔父克家之子,即为吾族光大门弟,可喜也。谨述一二,余俟续禀。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
【译文】
儿子国藩敬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正月初八是祖父母的生日。为此,我去年腊月做了两架寿屏给他们祝寿。今年,祖父母生日那天,有五位同乡送来寿对,有四十人来我这里为两位老人拜寿。上午做了四桌寿面宴请他们,晚上设了三桌酒席招待他们。没有来赴宴的,我预备在十七日和二十日补请他们。另外,我还请人画了一幅“椿萱重荫图”,看到的
我的身体还和往常一样,新年应酬太多,几乎整天应接不暇,没有空闲。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平安。正月十五日,我接到四弟和六弟的信。四弟想跟季弟一起到汪觉庵先生那里学习,六弟想跟九弟一起到省城读书。我考虑父亲的家务事每天很是繁杂,不可能天天在家塾管教他们,而且四弟的天分平常,不能一天没有老师的教导;讲解文章和修改诗文,不能耽搁一天的功课。所以我想请父亲大人答应他们的请求,立即叫四弟、季弟拜觉庵先生为师。入学需要送给老师的酬金,我在八月带回。这样,我想两位弟弟一定会加倍努力了。
六弟才行高远,天资聪颖,前途广大,但乡间的见闻十分贫乏,不能太多的启迪他的见识,坚定他的志向。并且年轻人有一股英锐之气,不能总受打击。他上次没有考好,对他是个打击;随后想到京城来,我又阻止他,对他又是个打击;倘若这次再不准他去省城读书,那么不就太挫伤他的锐气了吗?希望父亲大人答应儿等的请求,尽快让六弟、九弟到省城读书。二月间我带二十两银子放在金竺虔家作为他们的学习费用。
家庭和睦,那么福泽自然产生。倘若一家之中,哥哥说了话,弟弟无不奉行,弟弟有请求,哥哥无不答应,这样和气的家庭而家道不兴旺的,从来没有;反之而家道不败落的,也从来没有。希望父亲大人体谅我的这番心意,还请把我的意思转告叔父大人,我就不另外写信给他了。六弟将来必定是叔父家承担家事继承家业的后代,也是使我们家族发扬光大的人,这实在叫人感到高兴。暂且说到这里,其余的待日后再行禀告。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
勉在孝悌上下工夫
【原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初一,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工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梯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仙,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接连收到三月初一、四月十八日两次发来的家信。四弟的信,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情实感,大概是心中过于苦闷忧虑,想尽快有个光明的前途吧。这件事万万不能急于求成。急于求成必如揠苗助长,非但没有益处,反倒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移山一样,最终会有豁然开朗的时候,越急于求成就越容易禁锢闭塞。
来信往往词不达意,我对此能深谅其苦。现在的人把学字看错了。如果仔细阅读“贤贤易色”一章,可见绝大部分的学问就在家庭日常生活之中。在“孝悌”两字上尽力一分便是一分学问,尽力十分便是十分学问。现在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举功名,对于孝悌伦纪这些大道理,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殊不知书上记载的,作文时代圣贤所说的,无非是要阐明这个道理。如果事事做到,那么即使笔下写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事事做不到,甚至有愧于伦理纲纪这些大道理,那么即使文章写得再好,也只算是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不善诗文,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下工夫?若按《礼记》中《曲礼》、《内则》章所说的句句照做,一定会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没有一时不安乐,没有一刻不舒适;往下对兄弟妻子都蔼然有恩,秩序井然,这真是大学问。与此相比,像诗文不好这样的小事,不足以计较,就是写得再好也不值一文。不知道贤弟肯听我这话不?
科举功名之所以可贵,是说中举足以让长辈欢喜,是说做官可以奉养双亲。现在我已有了功名,即使弟弟们得不到功名,也一样可以让长辈欢喜,也一样可以奉养双亲,何必我们兄弟都得呢?贤弟如果细想这个道理,就在孝悌上下工夫,不在诗文上下工夫,则诗文反倒自有长进。
每每写字之时,总要有一种势头,务必做到一笔下去可以走千里。三弟的字,笔笔没有气势,这是太局促放不开的原因。去年曾经和九弟说到这个问题,想来近日已经淡忘了吧。九弟来信想看我的白折,只是最近所写的折子很少,所以暂时就不寄了。大铜尺现已找到。至于寄笔之事,目前实在没有合适的机会,等到秋天一定寄回。
去年写给牧云的信没有寄去,那封信前半部分劝牧云用功,后半部分劝凌云莫看地仙,实际上是有道理的。九弟可将那封信重抄一遍,仍交给他,不过要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地仙为人主持丧葬之事,害人一家,丧失良心,没有不家败人亡的,为此不可不极力劝阻凌云。至于纺棉花一事,像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都靠纺布为生,如同我们家乡以耕田为生一样。江南的妇女种地,如同三河的男人纺布是一样。湖南如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布,也都是不论贫富男女,人人都以此为业,这并不值得惊奇。各地的风俗难以一时改变,肯定有的是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容后再叙。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赠人乃保盈泰之道
【原文】
孙国藩跪禀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二十四日,孙发第二号信,不知已收到否?孙身体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
孙去年腊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中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月,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信,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何如?自孙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此二者,孙之愚见如此。
然孙少不更事,未能远谋,一切求祖父、叔父作主,孙断不敢擅自专权。其银待欧阳小岑南归,孙寄一大箱,衣物、银两概寄渠处,孙认一半车钱。彼时再有信回,孙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译文】
孙儿国藩敬禀: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十四日孙子所寄出的第二号家信,不知道祖父母是否收到?孙子现在身体健康,孙媳及曾孙子女们一切安好。
孙子于去年腊月十八日曾寄信回家,说寄回家用银子一千两,其中用六百两给家中还债,剩余四百两用来馈赠亲戚族人,分赠的具体数目另外写在给弟弟的信中,用来表明我不敢自作主张。后来接到家信,得知给了啸山百三十千,那么这笔银子便亏空一百两了。刚刚听说曾受恬家中有丧事,他借的银子恐怕难以迅速归还,那么就又亏空一百两了。剩下的仅有八百两,而家中的旧债还很多,恐怕就没有多余的钱送给亲戚族人了。把钱财赠送亲戚族人是孙儿一人的愚见,不知祖父母大人、父亲、叔父认为这样做可行么?恳请你们斟酌后决定。
我之所以急于主张将钱财馈赠给亲戚族人,大致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我家的气运太盛,不能不格外小心,这是持盈保泰的方法。旧账全部还清,那么好处最全,就恐怕盈极生亏;留点债不还清,虽嫌美中不足,也是保持快乐心情的做法。二是因为各亲戚家都很贫穷,而年老的,现在不略加资助,那么以后不知会怎样。自从孙儿到京城以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这几位已经离世了。再过几年,那些我们心中想要帮助的人,还不知道都会落到什么样的境遇。家里的债,今天即使还不上,以后还可以继续还。帮助人的事情,今天不做,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这两个说法,是孙儿的愚见。
我年轻阅历浅薄,不会做长远的打算,一切恳请祖父、叔父做主,我决不敢自作主张。这笔银子等欧阳小岑回湖南时,请他一并带回。另外还有一大箱衣物,我为他负担一半路费。银两和衣物都先放在他家,到时候我还会写信回来请你们派人去取。孙儿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节俭置田以济贫民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七月十三日接到澄弟六月初七所发第九号家信,具悉一切。吾于六月共发四次信,不知俱收到否?今年陆费中丞丁忧,闰四月无折差到,故自四月十七日发信后,直至五月中旬始再发信,宜家中悬望也。
祖父大人之病,日见增加,远人闻之,实深忧惧!前六月廿日所付之鹿茸片,不知何时到?亦未知可有微功否?予之癣病多年沉痼,赖邹墨林举黄芪附片方,竟得痊愈。内人六月之病亦极沉重,幸墨林诊治,遂得化险为夷,变危为安。同乡找墨林看病者甚多,皆随手立效。墨林之弟岳屏四兄,今年曾到京,寓圆通观,其医道甚好,现已归家。予此次以书附墨林家书内,求岳屏至我家诊治祖父大人,或者挽回万一,亦未可知。岳屏人最诚实而又精明,即周旋不到,必不见怪,家中只须打发轿人大钱二千,不必别有所赠送。渠若不来,家中亦不必去请他。
乡间之谷贵至三千五百,此亘古未有者,小民何以聊生?吾自入官以来,即思为曾氏置一义田,以赡救孟学公以下贫民;为本境置义田,以赡救二十四都贫民。不料世道日苦,予之处境未裕。无论为京官者自治不暇,即使外放,或为学政,或为督抚,而如今年三江两湖之大小水灾,几于鸿嗷半天下,为大官者,更何忍于廉俸之外,多取半文乎!是义田之愿,恐终不能偿。然予之定计,苟仕宦所入,每年除供奉堂上甘旨外,或稍有赢余,吾断不肯买一亩田,积一文钱,必皆留为义田之用。此我之定计,望诸弟皆体谅之。
今年我在京用度较大,借帐不少。八月当为希六及陈体元捐从九品,九月榜后可付照回,十月可到家。十一月可向渠两家索银,大约共须三百金。我付此项回家,此外不另附银也。率五在永丰有人争请,予闻之甚喜。特书手信与渠,亦望其忠信成立耳。
纪鸿已能行走,体甚壮实。同乡各家如常。同年毛寄云于六月廿八日丁内艰。陈伟堂相国于七月初二仙逝,病系中痰,不过片刻即殁。江南、浙江、湖北皆展于九月举行乡试。闻江南水灾尤甚,恐须再展至十月。各省大灾,皇上焦劳,臣子更宜忧惕之时,故一切外差,皆绝不萌妄想,望家不亦不必悬盼。书不详尽。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
【译文】
澄侯、温浦、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七月十三日接到澄弟六月初七那天所发的第九号家信,知道了所有事情。我在六月共发了四次家信,不知全都收到没有?今年陆费中丞丁忧,闰四月没有折差到,所以自四月十七日发信以后,直到五月中旬才再次发信,使得家中挂念。
祖父大人的病,日益加重,远方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深感忧惧。前六月二十日所寄的鹿茸片,不知何日能够收到,也不知能不能有点儿功效?我的癣疾,多年旧病,靠邹墨林的黄芪附片方子,想不到全都好了。内人六月得的病,也很重,幸亏墨林诊治,才得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同乡找墨林看病的人很多,都能立刻见效。墨林的弟弟岳屏四兄,今年曾经来到京城,住在圆通观,他的医术很好,如今已经回家。我这次写了一封信附在墨林的家信里,请求岳屏到我家为祖父大人诊治,或许能够挽回万一,也未可知。岳屏这个人很诚实,又很精明,即使有周旋不到的地方,也一定不会见怪。家中只须打发轿夫大钱二千,不必另外赠送东西。倘若他不来,家里也不要去找他。
乡间的谷子贵到三千五百,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的,老百姓何以聊生?我自从做官以来,就想为曾家置办一处义田,来周济救助孟学公以下的贫民;为本地置办义田,来周济救助二十四都的贫民。不料世道日苦,我的处境没有富裕。不要说京官自己治理自己还来不及,就是外放当官,或做学政,或做督抚,而像今年三江两湖的大小水灾,几乎是悲惨的哀声响切半天下,做大官的,更何忍在俸禄之外,多拿半文呢?所以义田的愿望,恐怕最终难以如愿。然而,我的计划,一旦官俸收入,每年除去供奉堂上大人的衣食之外,稍有盈余,我决不肯买一亩田,存一文钱,一定都留做义田之用。这件事我已下定决心,希望弟弟们全都体谅我。
今年我在京城花费较大,借钱不少。八月要为希六和陈体元捐一个从九品官;九月发榜后可把纸照寄回,十月可到家,十一月可向他两家要钱,大约共须三百两银子。我将这项银钱寄回家,此外就不另寄钱了。率五在永丰有人争着请,我听了很高兴,特别亲自写信给他,也是希望他忠信自立罢了。
纪鸿已经能够自己走了,身体很是壮实。同乡各家的境况一如往常。同年毛寄云于六月二十八日丁内艰。陈伟堂相国于七月初二逝去,病是中痰,不到片刻便死了。江南、浙江、湖北都推迟到九月份举行乡试。听说江南水灾尤其厉害,恐怕会再推迟到十月份。各省大灾,皇上十分焦急劳苦,臣子更应是担忧警醒,因此一切外差,都不存妄想,希望家中也不要悬盼。信写得不详尽。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
能勤能敬方能兴家
【原文】
澄、温、沅、季老弟左右:
湖北青抚台于今日入省城。所带兵勇,均不准其入城,在城外二十里扎营,大约不过五六千人。其所称难民数万在后随来者,亦未可信。此间供应数日,即给与途费,令其至荆州另立省城。此实未有之变局也。
邹心田处,已有札至县撤委。前胡维峰言邹心田可劝捐,余不知其即至堂之兄也。昨接父大人手谕始知之,故即札县撤之,胡维峰近不妥当,亦必屏斥之。余去年办清泉宁征义、宁宏才一案,其卷已送回家中,请澄弟查出,即日付来为要。
湖北失守,李鹤人之父(孟群,带广西水勇来者)想已殉难。鹤人方寸已乱,此刻无心办事。日内尚不能起行,至七月初旬乃可长征耳。余不一一。
诸弟在家教子侄,总须有勤敬二字。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至切至切。余深悔往日未能实行此二字也,千万叮嘱。澄弟向来本勤,但不敬耳。阅历之后,应知此二字之不可须臾离也。兄国藩手草。
咸丰四年六月十八日
【译文】
澄、温、沅、季老弟左右:
湖北青抚台于今日率军进入省城,但他所带的士兵,都不准许进入城内,只令他们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人数大约有五六千人。他所称有数万难民跟随在后来到这里的话语,也不可尽信。在此期间,我打算让他们再逗留几天,然后就发给他们一些路费,让他们到荆州另立湖北省城。这样的变乱局面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
邹心田那里,已有信札寄到县里,撤去委托他劝捐一事。先前胡维峰说邹心田可以劝捐,而我不知道邹就是至堂的兄长。昨天接到父亲大人的手谕才知道,所以就用信札通知县里撤去。胡维峰近来办事总不妥当,我也必定惩戒他。我去年办理清泉宁征义、宁宏才一案,案卷已送回家中,请澄弟清查出来,并即日送来为要。
湖北失守,李鹤人之父(孟群,带领广西水兵来的人)想来已经为国殉难。如今鹤人方寸已乱,此刻定无心办事。所以我近日内还不能启程前行,到七月上旬才能远行。我不一一叙述了。
弟弟们在家训诫子侄,总须突出勤、敬二字。不论是和平昌盛之世还是战乱纷争之时,凡一家之中能做到勤和敬的,没有不兴旺发达的;若是不勤不敬,那么就难逃衰败的命运。千万牢记。我深深后悔过去没能实行这两个字,所以现在才对你们千叮万嘱。澄弟向来以“勤”字为先,只是“敬”字做得不够。待你们有了阅历之后,就会发现这两个字是片刻都离不开的。兄国藩手草。
咸丰四年六月十八日
宜教家人勤劳持家
【原文】
字谕纪泽儿:
胡二等来,接尔安禀;字画尚未长进,尔今年十八岁,齿已渐长,而学业未见其益。陈岱云姻伯之子号吉生者,今年入学,学院批其诗冠通场,渠系戊戌二月所生,比尔仅长一岁,以其无父无母家渐清贫,遂尔勤苦好学,少年成名。尔幸托祖父余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吾忧尔之过于佚也。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织,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线之工,所织之布,做成衣袜寄来,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
余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未甚间断,惜年老眼蒙,无甚长进。尔今未弱冠,一刻千金,切不可浪掷光阴。四年所买衡阳之田,可觅人售出,以银寄营,为归还李家款。父母存,不有私财,士庶人且然,况余身为卿大夫乎!
余癣疾复发,不似去秋之甚,李次青十七日在抚州败挫,已详寄沅甫函中。现在崇仁加意整顿,三十日获一胜仗。口粮缺乏,时有决裂之虞,深为焦灼。尔每次安禀详陈一切,不可草率,祖父大人之起居,合家之琐事,学堂之功课,均须详载,切切此谕!
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
【译文】
字谕纪泽儿
胡二等人带来了你告安的信,得知你的书法还是没有进步,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年龄在渐渐增长,然而学业却看不出明显的进步。陈岱云姻伯的孩子叫吉生的,今年入学,老师对他写的诗评价颇高,说他诗冠通场。他是戊戊年二月生的,比你只大一岁。他没有父母,家道清贫,但他能勤学苦读,终于少年成名。你侥幸依托祖父的余荫,衣食不愁,心中宽适,无所忧虑,结果反而使你终日沉醉于悠闲安乐,不再以读书自立为志向。古人说:“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真担忧你过于安逸了。
你的媳妇刚进我家门,应叫她下厨房熬汤煮饭,经常纺纱织布,不应因为她出身富贵人家,就不让做事。你的三个妹妹都会做鞋子了吗?以后三个姑一个嫂每年要做一双鞋寄给我,以表孝心,要比比各自的针线工夫;他们所织的布,要做成衣袜寄来,我也要通过闺房中的这些东西来看看他们在家是勤快还是懒惰。
我在军营中,也不荒废学问,读书写字从来没有怎么间断过。遗憾的是年老昏花,没有什么进步。你现在还不到二十,时间是一刻值千金,千万不能浪费光阴。咸丰四年在衡阳买的田地,去找人帮忙卖掉,把银子寄到军营,归还欠李家的钱。父母健在时,子女不应有私财,老百姓家尚且这样,何况我身为公卿大夫啊。
我的癣疾又犯了,不过没有去年秋天那样厉害。李次青十七日在抚州打了败仗,详细情况我已经写在给沅甫的信中了。现在崇仁县正在加紧整顿队伍,三十日打了一个胜仗;由于口粮缺乏,随时都有破败的可能,十分让人焦虑。你每次写信来,所有情况都要详细写上,不可草率;祖父的日常生活、家中的繁琐小事、学堂的功课情况,都要详细写出。千万要记住。
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
切忌不可积钱买田
【原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泽儿在安庆所发各信及在黄石矶湖口之信,均已接到。鸿儿所呈拟连珠体寿文,初七日收到。
余以初九日出营至黟县查阅各岭,十四日归营,一切平安。鲍超、张凯章二军,自廿九、初四获胜后未再开仗。杨军门带水陆三千余人至南陵,破贼四十余垒,拔出陈大富一军。此近日最可喜之事。
英夷业已就抚,余九月六日请带兵北援一疏,奉旨无庸前往,余得一意办东南之事,家中尽可放心。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刻留心。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
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禀告之。
闻邓世兄读书甚有长进,顷阅贺寿之单帖寿禀,书法清润,兹付银十两,为邓世兄(汪汇)买书之资。此次未写信寄寅阶先生,前有信留明年教书,仍收到矣。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
【译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为父已经收到了泽儿在安庆、黄石矶、湖口所寄出的每封信。鸿儿呈递的连珠体寿文也在初七那天收到。
初九那天我自军营出发到黟县巡查检验各岭的防务工作,于十四日回到营中,一切都平安顺利。鲍超、张凯章两军在二十九日、初四日打了两个胜仗,之后就没再和敌军作战。杨军门率领水陆官兵三千多人开往南陵,攻破敌军营垒四十多座,并救出了陈大富一军。这是近日来最最高兴的事情了。
英国人已经接受安抚,九月六日,我向朝廷呈交了请求带兵北上增援的奏疏,现在已经奉旨不必前往,这使我一心操办东南军务,家里人大可放心。
泽儿喜爱看书,而且天分很好,但文笔的功力却稍显弱,说话又太随便,举止太轻浮。这次在祁门度过的时间太短,没有将轻浮的毛病改掉,以后言谈举止方面一定要时时注意。鸿儿的文笔刚劲有力,令我感到欣慰和高兴。这次寄来的连珠文,先生为你改了多少字?总的体系是谁的见解?下次来信中再详细向我禀告此事。
银钱、田产最容易滋长骄傲之气和懒惰习性,所以家里断然不能积存过多的银钱,也不要置办田产,你们兄弟只要努力读书,绝不怕没有饭吃。至嘱。我这次没有给澄叔写信,你们代我禀告他。
听说邓世兄最近读书很有进步,刚才看了祝寿的单贴寿禀,书法很是清润。现在我给他十两银子,作为邓世兄(汪汇)买书的钱。这次没有写信给寅阶先生,上次写信给他,请他明年继续留在家中教书,估计已经收到了。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
望教子侄习劳早起
【原文】
澄弟左右:
三次寄缄论季弟丧事,想均接到。闻季弟灵榇尚在西梁山一带,不知何日始达安庆?皖北暂有平稳之象,惟鲍军十分危急。鲍若不支,则宁郡之老湘营亦必难守。宁若不支,则徽州亦难久守。日夜忧灼,无可设法。
余以军务处处棘手,又遭季弟之变,寸心如焚。纪泽须留家中办季弟大事,二三月尚不能来营。但望军事稍顺,则余怀可渐渐舒畅矣。季弟柩过安庆,余欲留停二十天,一则多漆几次,二则到家后不进曾禾等屋,直进马公塘,则一切丧礼应行之仪注,即在安庆行之。且待到此后,再行斟酌。
家中诸子侄,望弟概教之习劳早起,不轻服药,一切照星冈公在日规矩。至嘱至嘱。
同治元年十二月初四日
【译文】
澄弟左右:
我曾经三次寄信给你,谈论季弟的丧事,想必你都已经收到了吧。听说季弟的灵柩还在西梁山一带滞留,不知何时才能运抵安庆。皖北的军事状况暂时还比较稳定,只是鲍军的战况十分危急。鲍军若是坚守不住,那么宁郡的老湘营也必然难以坚守;宁郡若是坚守不住,那么徽州也难以长久防守。我为此日夜忧愁焦虑,却苦于无计可施。
因为军务处处棘手,又遭逢季弟的变故,我近来心忧如焚。纪泽须留在家中办理季弟的丧事,二三月还不能来营中。只希望军事上能够稍稍顺利一些,那么我心中还可稍稍畅快一些。季弟的灵柩运抵安庆时,我打算将其停留二十天,一是为了多漆几遍,二是为了到家后不进曾禾等屋,直接安葬在马公塘。一切丧礼应行的礼仪,都在安庆进行了。等到达之后,再依次斟酌处理。
希望弟弟能够教导家中的子侄们,都要早起劳动、学习,不轻易服用药物,一切事情都按照星冈公在世时的规矩办。切记切记。
同治元年十二月初四日
惜余福仅贵乎勤俭
【原文】
澄弟左右:
正月四日接弟十二月二十日排递子函,初七日接弟二十日函(由谢绍武等人带来者)。些许寄件,何足云谢。
吾不欲多寄银物至家,总恐老辈失之奢,后辈失之骄,未有钱多而子弟不骄者也,吾兄弟欲为先人留遗泽,为后人惜余福,除去勤俭二字,别无他法。弟与沅弟能勤而不能俭,余微俭而不甚俭;子侄看大眼,吃大口,后来恐难挽,弟须时时留心。
大雪五日,平地四尺,此间军士极苦。沅弟初二以后,尚无来信。安庆合家平安,足慰远念。顺问近好。
同治二年正月十四日
【译文】
澄弟左右:
正月初四收到贤弟十二月二十日寄来的信函,初七又收到贤弟二十日寄来的信函(由谢绍武等人捎带的信)。我只是寄去了一些小的物件而已,不值得道谢。
我不想多寄钱物回家,总是害怕老一辈过于奢侈,后辈不免会骄奢起来,过去钱多的人家子弟没有不骄奢的。我们兄弟要为祖宗留下一些他们遗存下来的福泽,为后人珍惜一点他们剩余的福气,除了勤俭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弟弟和沅弟都能做到勤劳,但不能做到俭省。我也只是些微俭省而不是很俭省。子侄们眼光越来越高,吃喝愈来愈精,以后恐怕难以挽回,这一点弟弟要时刻留神啊!
这次大雪已经连着下了五天,平地积雪已达四尺之深,这里士兵们生活极其艰苦。沅弟自初二之后,都还没有来过信。安庆全家平安无事,无须挂念。顺问近好。
同治二年正月十四日
凡事不可过于奢华
【原文】
澄弟左右:
接弟九月中旬信,具悉一切。
此间近事,自石埭、太平、旌德三城投诚后,又有高淳县投诚,于十月初二日收复,东坝于初七日克夏,宁国、建平于初六、初九日收复,广德亦有投诚之信,皖南即可一律肃清。淮上苗逆虽甚猖獗,而附苗诸圩因其派粮派人诛求无厌,纷纷叛苗而助官兵,苗亦必不能成大气候矣。
近与儿女辈道述家中琐事,知吾弟辛苦异常,凡关孝友根本之事,弟无不竭力经营。惟各家规模总嫌过于奢华。即如四轿一事,家中坐者太多,闻纪泽亦坐四桥,此断不可。弟曷不严加教责?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常坐则不可。蔑结轿而远行,四抬则不可;呢轿而四抬则不可入县城、衡城,省城则尤不可。湖南现有总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皆与省城各署来往,未闻有坐四轿。余昔在省办团,亦未四抬也。以此一事推之,凡事皆当存谨慎俭朴之见。
八侄女发嫁,兹寄去奁仪百两、套料裙料各一件。科三盖新屋移居,闻费钱颇多,兹寄去银百两,略为资助。吾恐家中奢靡太惯,享受太过,故不肯多寄钱物回家,弟必久亮之矣。即问近好。
同治二年十月十四日
【译文】
澄弟左右:
收到你九月中旬的来信,一切事情都知道了。
这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自从石埭、太平、旌德三城投降以后,又有高淳县投诚,在十月初二收复,东坝在初七那天收复,宁国、建平也在初六、初九收复,广德也传来将要投诚的消息,皖南一带的敌人很快就可全部肃清了。淮上苗沛霖率领的敌军虽然很是猖獗,可是附属苗军的各圩由于他摊派粮草、人力无止无休,也都纷纷背叛苗军而帮助官兵,因此苗沛霖也肯定成不了大气候。
近来与儿女们谈起家中琐事,知道你非常辛苦,凡是关于孝道友爱这类的重大事情,你都是尽心尽力经营。只是觉得各家的排场太过奢侈浮华了。比如说四人抬的轿子,家中人坐的太多了,听说纪泽也坐起了四个人抬的轿子,这是万万不可的。你为什么不严加管教和训责呢?就是你也只能是偶尔坐坐,长期坐也是不可以的。远行可以坐蔑轿,四人抬的轿子则不可以坐;四人抬的呢轿则不可以进县城、衡城,更不可以进省城。现在湖南籍的总督有四个,他们都有子弟留在家中,都与省城各衙门有来往,没有听说有坐四人抬的大轿的。我从前在省城办团练的时候,也从没坐过四人抬的轿子。从这件事推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持有谨慎俭朴的观点。
八侄女出嫁,现在寄去一百两奁仪、一件套料和一件裙料。科三盖新房并迁居,听说花费了很多钱。现在也寄去一百两银子,略微帮助他一下。我担心家里人生活奢侈成为习惯,过分追求享乐,所以不肯多寄银两和钱财回家,你一定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即问近好。
同治二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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