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木·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51〕。方舟而济于河〔52〕,有虚舩来触舟〔53〕,虽有惼心之人不怒〔54〕。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55〕。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56〕。向也不怒而今也怒〔57〕,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58〕,为坛乎郭门之外〔59〕,三月而成上下之县〔60〕。王子庆忌见而问焉〔61〕,曰:“子何术之设〔62〕?”奢曰:“一之间〔63〕,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64〕。’侗乎其无识〔65〕,傥乎其怠疑〔66〕;萃乎芒乎〔67〕,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68〕,随其曲傅〔69〕,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70〕!”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71〕。大公任往吊之〔72〕,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73〕。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74〕。其为鸟也,翂翂翐翐〔75〕,而似无能;引援而飞〔76〕,迫胁而栖〔77〕;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78〕。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79〕,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80〕,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81〕:‘自伐者无功〔82〕,功成者堕〔83〕,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84〕;纯纯常常〔85〕,乃比于狂〔86〕;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87〕,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88〕,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89〕,食杼栗〔90〕,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91〕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92〕?林回弃千金之璧〔93〕,负赤子而趋〔94〕。或曰:‘为其布与〔95〕?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96〕?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97〕,此以天属也〔98〕。’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99〕;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100〕;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101〕。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102〕,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103〕,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104〕:‘汝戒之哉〔105〕!形莫若缘〔106〕,情莫若率〔107〕;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108〕;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109〕。’”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110〕,正緳系履而过魏王〔111〕。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112〕,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113〕?其得柟梓豫章也〔114〕,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115〕,虽羿、逢蒙不能眄睨也〔116〕。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117〕,危行侧视〔118〕,振动悼栗〔119〕。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120〕,处势不便〔121〕,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122〕,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123〕!”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124〕,有其具而无其数〔125〕,有其声而无宫角〔126〕,木声与人声〔127〕,犁然有当于人之心〔128〕。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129〕。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130〕,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131〕,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132〕,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133〕,言与之偕逝之谓也〔134〕。为人臣者,不敢去之〔135〕。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136〕!”“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137〕,目之所不宜处〔138〕,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139〕,社稷存焉尔〔140〕。”“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141〕,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142〕;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143〕!”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144〕,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145〕,翼广七尺〔146〕,目大运寸〔147〕,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148〕。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149〕,目大不睹?”蹇裳躩步〔150〕,执弹而留之〔151〕。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152〕;螳螂执翳而搏之〔153〕,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154〕。庄周怵然曰〔155〕:“噫!物固相累〔156〕,二类相召也〔157〕!”捐弹而反走〔158〕,虞人逐而谇之〔159〕。庄周反入〔160〕,三月不庭〔161〕。蔺且从而问之〔162〕:“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163〕。且吾闻诸夫子曰〔164〕:‘入其俗,从其俗〔165〕。’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166〕,吾所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167〕,宿于逆旅〔168〕。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169〕,其一人恶〔170〕,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171〕,逆旅小子对曰〔172〕:“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173〕,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不材:谓不具备良材的质地。夫子:指庄子。舍:寄宿。故人:朋友。竖子:童仆。雁:即鹅。烹:通“享”或“飨”,以食款待人。不材:谓不能鸣叫。乘:顺。浮游:谓游于至虚之境。訾(zǐ紫):毁谤,非议。和:顺。量:原则。物物:视外物为物。物于物:为外物所役使。于,被。法则:谓处世法则。情:情状。传:变化。廉:廉隅。引申为品行端方。议:非议。谋:谋算。欺:欺辱。必:谓拘守于一方。志:通“记”,记住。乡:同“向”,归向。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家住市南。鲁侯:即鲁哀公。先王:谓王季、文王。先君:谓周公、伯禽。居:休息。按,此句“居”字前原有“离”字,疑为衍文,今删去。浅:浅陋。丰狐:大狐。丰,通“封”,大。文豹:身上长有斑纹的豹子。隐约:困穷,穷乏。旦:当为“且”字之误。胥疏:远避。定:心神安定。罔、罗、机、辟:都是捕鸟兽的器具。罔,通“网”。刳(kū枯):剔净。洒心:清洗内心。无人之野:指至虚的大道之境。南越:虚构的地名。建德之国:虚构的国名,有建立大道之义。作:耕作。藏:私藏谷物。与:给与。报:报答。适:往。将:行。猖狂:谓随心所欲,没有任何拘束。妄行:任意而行。大方:广大之境,即大道。去:离开。捐:捐弃。辅:依。彼:指南越建德之国。险:谓道路多险阻。有江山:谓有山河阻隔。无:通“毋”,不要。倨(jù巨):傲慢。居:守,偏执。费:花费。崖:端崖。有人者:掌管人的人。人,人民。见有于人者:谓被人所役使的人。〔51〕大莫之国:谓至虚的大道之境。〔52〕方舟:谓两舟相并。济:渡。〔53〕舩:通“船”。〔54〕惼(biǎn匾)心:心胸狭窄。惼,通“褊”,狭小,狭隘。〔55〕张:撑开。歙(xī希):收敛。引申为向岸边靠拢。〔56〕恶声:辱骂之声。〔57〕向:刚才,从前。这里指虚舩来撞之时。〔58〕北宫奢:卫国大夫,名奢,居北宫,因以为号。赋敛:募收民财。钟:青铜铸成的乐器,悬挂于钟架之上,用槌叩击发音。〔59〕为:筑。坛:土筑的高台,用于祭祀。郭:外城。〔60〕县:通“悬”,钟架。〔61〕王子庆忌:即吴王僚的儿子。〔62〕术:方法,手段。〔63〕一之间:谓守于纯一无为的自然之道中间。〔64〕朴:事物的原始状态。〔65〕侗(tóng童)乎:愚蠢的样子。〔66〕傥(tǎng躺)乎:无心的样子。怠疑:呆滞的样子。〔67〕萃:为“芴”之借字。〔68〕强梁:力大强悍的人。〔69〕傅:即附。〔70〕大涂:大通之途,即大道。涂,通“途”。〔71〕火食:谓举火做饭。〔72〕大公任:虚构的人物。吊:慰问。〔73〕尝:试。不死之道:长生之道。〔74〕意怠:即下文的“鷾鸸”,燕子。〔75〕翂翂(fēn纷)翐翐(zhi秩):迟缓不能高飞的样子。〔76〕引援:援引朋友。〔77〕迫胁:即偎依,挤在众鸟之中。〔78〕绪:馀弃,谓残剩食物。〔79〕明汙:显露别人的污秽。汙,同“污”。〔80〕昭昭:明亮的样子。揭:举。〔81〕大成之人:泛指有道之人。〔82〕伐:自我夸耀。〔83〕堕:败。〔84〕得:同“德”。名:同“明”。〔85〕纯纯:内心纯一不杂。常常:行为平常而不特异。〔86〕比:类似。狂:指随心所欲,任意而行的人。〔87〕责:谴责,责备。〔88〕不闻:不求闻达于世。〔89〕裘褐:粗陋之衣。〔90〕杼(shù树):即橡子,似栗而小。栗:即栗子,也称板栗。〔91〕子桑雽(hù户):姓桑,名雽,隐士。〔92〕假:国名。亡:逃亡。〔93〕林回:假国逃民之一。千金之璧:价值千金的玉璧。〔94〕赤子:婴儿。〔95〕布:古代钱币。〔96〕累:累赘。〔97〕彼:指玉璧。〔98〕此:指赤子。属:连接,相连。〔99〕迫:逼近。〔100〕醴(lǐ里):甜酒。〔101〕绝:断绝。〔102〕翔佯:彷徨。〔103〕挹(yì亦):揖让。〔104〕真泠禹:即乃命禹。真,乃,就。泠,命,令。〔105〕汝:指禹。〔106〕缘:谓因其自然。〔107〕率:谓任其天真。〔108〕文:文饰,修饰。〔109〕固:通“故”。〔110〕大布:粗布,指粗布衣服。补之:谓衣服破烂,缝有补丁。〔111〕正:当为“以”字之误。緳(xié协):通“絜”,麻带。系:捆绑。过:拜访。魏王:即魏惠王。〔112〕弊:破旧。穿:破烂成洞。〔113〕腾:跳跃。〔114〕柟(nán南)、梓、豫章:都是乔木。柟,楠木。豫章,樟木。〔115〕揽蔓:把捉牵引。蔓,引。王长其间:谓称王称长于树枝间。〔116〕逢蒙:后羿的弟子。眄睨(miǎnnì免腻):斜视的样子。〔117〕柘(zhè这):桑属,有长刺。棘:即酸枣,多刺。枳(zhǐ止):落叶灌木或小乔木,茎上长刺。枸(gǒu苟):即枸杞,落叶小灌木,茎丛生,有短刺。〔118〕危行:小心行走。侧视:因恐惧而不敢正视两边。〔119〕振动:发抖。悼栗:战慄。〔120〕加急:收缩,紧缩。〔121〕便:利。〔122〕昏上:昏君。乱相:乱臣。〔123〕比干:殷纣王叔父,官少师,因忠谏而被剖心致死。征:明证。〔124〕猋氏:即焱氏,指神农。风:歌曲。〔125〕具:器具。数:节奏。〔126〕宫、角:皆为古代宫、商、角、徵、羽五声之一。〔127〕木声:木枝敲击声。人声:歌曲之声。〔128〕犁然:令人忧消情娱的样子。〔129〕端拱:正身而立。还(xuán玄):通“旋”,旋转。〔130〕广己:谓张显自己。造:至。〔131〕卒:终结。〔132〕穷桎:穷塞。不行:不通达。〔133〕运物:当为“运化”之误。意即自然之道的运行变化。泄:推移。〔134〕逝:往。〔135〕去之:谓逃避君命。〔136〕待天:对待天地自然之道。〔137〕鷾鸸(yìér意而):即上文的“意怠”,燕子。〔138〕不宜处:不适宜停留。〔139〕袭:入。〔140〕社稷:指鸟巢。〔141〕禅:嬗变,蜕变。〔142〕天:指自然之理。〔143〕晏然:安然。〔144〕雕陵:丘陵名,上面长有栗林。樊:树林茂密处。〔145〕异鹊:异常大的鹊鸟。〔146〕广:指鸟翼的宽度。〔147〕运:横直,直径。〔148〕颡(sǎng嗓):额。〔149〕殷:大。不逝:不能远飞。〔150〕蹇(qiān牵)裳:揭起衣裳。躩(jué觉)步:疾行。〔151〕留之:谓留守其下,伺机发弹。〔152〕美荫:浓密的树荫。〔153〕翳(yì益):遮蔽。搏之:捕杀蝉。〔154〕真:真性。〔155〕怵(chù触)然:惊惧的样子。〔156〕相累:互相牵累。〔157〕召:招引。〔158〕反走:掉头就跑。〔159〕虞人:掌管山泽的人。谇(suì岁):责问,诘问。〔160〕反入:返回家中。〔161〕三月:当为“三日”之误。不庭:不愉快。〔162〕蔺且:庄子弟子。〔163〕浊水:比喻异鹊等物。清渊:比喻自己的真性。〔164〕夫子:泛指有道者。〔165〕俗:当为“令”字之误。令,禁令。〔166〕戮:谇骂。〔167〕阳子:即杨朱。〔168〕逆旅:旅店。〔169〕其:其中。〔170〕恶:丑。〔171〕故:原因。〔172〕小子:指旅店主人。〔173〕后“行”:当为“心”字之误。
〔鉴赏〕 社会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前进和发展,与此同时,社会问题也从各个方面张牙舞爪地袭击着我们:自杀、离婚、婚外情、下岗、亚健康、贪污受贿、抢劫盗窃、高科技犯罪……人们身心疲惫,不堪重负。于是有人奉“难得糊涂”为座右铭,有人借鉴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人用“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来开解自己,有人信奉“中庸之道”,可一旦触着心事,仍觉忧心忡忡,难以排遣。像《山木》篇中庄周游雕陵的故事一样,人们也常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处于某条利益之链,因而危机四伏,惶悚不安。
究竟人们该如何自处,才能减轻内心的焦虑不安,才能从从容容地立足于人世间,平平安安地走过这一生不长不短的几十年?《山木》篇正是讲如何处世免患的妙文,或许能给现代人一些启发。
在《人间世》中,庄周提出以无用为大用为免患之本的处世哲学,本文对这一观点又有所发展。山木以不材得以终其天年,是对《人间世》主旨的重申,而雁却以不材见杀,可见即使无用,也未必能全生免患。所以庄子的弟子就发生疑问:材,不能免患;不材,仍不能免患。那么我们到底“将何处”呢?其实,这是古人乃至现代人常常会碰到的两难境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智慧如老聃也不敢为天下先;可做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又要被人瞧不起,难免也会处处受气。庄子却笑着答:“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乍听上去好像也不外中庸之道,仔细品味才体味得出其言语的幽默,就像庄子把那条著名的大鱼叫做鲲一样。而且,如果读者认为庄子真的要这样处世,就又错了。后文明确指出“材与不材之间”也“未免乎累”,真正的处世方法应该是“乘道德而浮游”,“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物物而不物于物”,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达到全生免患的目的。这样,就超脱了“材”与“不材”的困惑。在庄子那里,根本不会考虑是成为“材”还是“不材”,因为“材”和“不材”,不过是大道的“形迹”而已。本文所推崇的游于“道德之乡”,和《逍遥游》中所说的无己、无功、无名,与自然化而为一是一个意思,也是和庄子处世哲学超然尘世之外的总特征相一致的。
有人可能对这一回答很不满意,认为庄子又在故弄玄虚。是的,提起庄子,一般人总认为他是消极遁世的代名词,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持反庄论调,有的人甚至不客气地说他“不敢对现实进行抗议”。这是没有理解庄子,或者说没有把庄子放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去理解。
诚然,庄子确实不像孔子那样到处游说诸侯,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庄子也明确地提倡“无为”,但只要看他为世人留下的这许多文字,就可以清楚知道,他并非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消极。从庄子的字里行间,细心体味就可以感受到不论他嘴上怎样讲“逍遥游”,心里还是系着人世的。否则那一则则生动的寓言、故事从何而来?不是对世情了如指掌,怎么能描摹出众生相?不是对生活留意热爱,又怎么能洞悉世情?假人之亡的寓言中,林回弃璧负子不正是对人间真情的肯定吗?你看那虚船触舟一节,特别是“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人情世态如在眼前。庄子过魏王一节,庄子穿着破衣烂鞋,却不卑不亢地进行“贫”、“惫”之辩,并直言:“此所谓非遭时也。”甚至说:“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又借孔子之口道出“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这些难道不是对现实的抗议么?谁说庄子泯灭了是非观念?
要真正理解庄子,必须把庄子放在知识分子这个层面上去体会,而不能强把他理解为一个哲学家、政治家之类。如果我们可以理解鲁迅在那个时代所写的一些隐晦曲折的文字,也就应该能够理解庄子。王小波《黄金时代》中的主人公王二,曾写了篇论文叫《论虚伪》,他说:“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作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大前提、小前提,得到必然的结论。”要读懂庄子,恐怕脑子里也需要装一个开关,一边是庄子的理想,一边是庄子所处的时代。
庄子提倡无己、无功、无名也并非是故弄玄虚,如果这是故弄玄虚,那世上故弄玄虚的可多着呢。禅宗讲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还有什么当头棒喝,孟子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甚至文艺评论时也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其实是各有各的一番道理,就看你懂不懂了,需要“慢慢参透”。《山木》篇讲虚己任物,无非是劝人抛弃矜伐自恃之心,虽则市南宜僚描述的道德之乡玄远难至,但正像禅宗说的行走坐卧皆是禅,庄子的道也是无所不在的,后面几则故事又都将“道”落到实处,具体地阐明主旨。去功名利禄之心,而不忘其自身真性,在鲁侯身上、孔子身上、庄周身上,乃至逆旅二妾身上,都是必要的。至于我们能否做到,则另当别论了,需要慢慢修炼。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所论全身免患之道,最为详悉,正好与内篇《人间世》参看,其要只在虚己顺时,而去其自贤之心,熟读此者可以经世务矣。(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内篇《人间世》说不材之用,至详且悉,此又从不材受累处发出一段议论,归本道德,自驳自解,言下无遗蕴矣。(清林云铭《庄子因》)
托于北宫奢赋敛之言,将真修之作用景况曲曲传出,以见言人事,即喻大道也。非徒言人事也,与首段之说邑说国说民同一妙谛。(清藏云山房主人《南华大义解悬参注》)
建德之国,大莫之国,即道德之乡也,其要诀止在虚己。皆虚己,则日游于彼国彼乡矣。行文清机飘渺,恍如伯牙入海,成连径去,一段神境,使人尘心顿尽。(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虽从处世免患上立论,纯是达天知命工夫。“道德之乡”四字,括尽通篇奥旨,处处须从此收敛入来,乃可透入清虚,超然物外也。逐段领略,妙义纷纶,正不必强为联属,而烟云缥缈中,自显出庐山面目,非胸有邱壑者,无从领会其全神。(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此与内篇“栎社曲辕”各段异曲同工,而用意更为精妙。彼以无用为大用,见不材者乃可终其天年,与此篇起处意境相符,却转出主人之雁不材见杀一层,似乎无用之与有用,均不能远害全身,从《人间世》又翻出一解,灵变莫测。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欲求免患者而不得,则不如两化其迹,而材与不材之见胥泯。(同上)
庄子盖不愿为世用,世亦无能用庄子者,曳尾泥涂,不欲留骨于庙堂之上,愤世嫉俗,殆亦有慨乎其言之邪?即非庐山面目,亦与寻常蹊径不同,热中者读之,可抵一服清凉散。(同上)
此段极写世途之危险。见得而忘其形,见利而忘其真,说透病根,是一篇扼要之语。蝉得美荫而螳蜋已乘其后,螳蜋执翳而异鹊又乘其后,祸机之辗转相生,皆物类之自相为感召也。现前指点,便使人动魄惊心。执弹而留,捐弹而走,前后均从异鹊生波,而以螳蜋执翳一层夹在中间,与《国策》文引喻黄雀、螳蜋,另是一样机杼,极错综离合之奇。尤妙在虞人谇逐,又转出一层,文心矫变不测,正如惊涛骇浪之中,忽逢峭石,叠嶂层峦之外,突起奇峰,真非寻常意境。通体筋节灵动,脱化无痕,亦有石栈天梯,架危凌虚之胜。(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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